傅恒离去的脚步声在幽深的牢狱通道中渐行渐远,最终被一片死寂吞没。
那脚步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魏璎珞的心上,沉重而冰冷。
她望着那空荡荡的通道,直到那抹熟悉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之外,才缓缓收回视线,重新聚焦于眼前这个不速之客身上。
尔晴目送傅恒离开,脸上那抹浅笑并未消散,只是眼底的温度,在转向魏璎珞的瞬间,悄然冷却。
换上了一层难以穿透的、带着审视与某种隐秘快意的光。
她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仿佛身处之地并非阴森牢狱,而是长春宫繁花似锦的庭院。
“皇后娘娘心慈,一直挂念着你。”
尔晴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娘娘说了,她会为你向皇上求情,只是……”
她刻意顿了顿,目光在魏璎珞苍白的脸上流转,似乎在欣赏她的期待与不安,“眼下并非好时机。
龙颜震怒,总需时日平息。
估摸着,是要等到娘娘顺利生产之后,龙颜大悦,才好向皇上开口,届时或能令皇上松口赦免。”
这番话,是在转达皇后的关怀与打算,合情合理。
一旁的袁春望闻言,紧绷的心弦倒是略微一松。
有皇后娘娘这句话,璎珞的性命至少是无虞了,只需耐心等待便可。
他下意识地看向魏璎珞,却见她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放松,反而绷得更紧,那双盯着尔晴的眼睛,冷得像腊月的寒冰,锐利得几乎要刺穿她。
魏璎珞没有理会那所谓的好消息,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冷冽:
“让傅恒移情别恋、口中那个‘其他女子’……是你吧,尔晴。”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骤然在寂静的牢房中炸响。
袁春望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满脸的难以置信,倏地转头看向尔晴。
只见她依旧站在那里,身姿娉婷,面容平静,甚至连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弧度都未曾改变,没有惊慌,没有否认,只有一种近乎默认的坦然。
袁春望的瞳孔骤然收缩,心下一片惊讶——竟是真的?!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尔晴的脸上。
此刻的她,站在晦暗的牢狱背景中,愈发显得明眸善睐,娇艳如同一朵迎风绽放的蔷薇,确实有其动人心处。
一瞬间,袁春望心底甚至掠过一丝近乎荒谬的理解。
若单论容貌风情,傅恒会为她所惑,似乎……也并非全无可能。
然而,这念头刚起,便立刻被他强行压下。
他猛地想起魏璎珞因傅恒的“变心”而承受的那些煎熬与痛苦,想起她日渐消瘦的身影和强颜欢笑的模样,心头那点刚刚升起的“理解”瞬间被愤懑取代。
不,无论如何,傅恒都是薄情寡义之辈!
至于尔晴……他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或许,她也并非全然无辜?
尔晴微微眯起了眼睛,像是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反应。
她清晰地看到魏璎珞眼中那簇压抑不住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火,嘴角那抹笑意终于不再掩饰,缓慢而清晰地加深,勾勒出一个带着明显恶意和胜利者姿态的弧度。
“哎呀,”她声音轻柔,带着一种故作惊讶的愉悦,“你终于……发现了呀。”
那语气,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字字诛心。
看着尔晴眼中毫不掩饰的得意与挑衅,魏璎珞只觉得喉头猛地一哽,一股腥甜的铁锈气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电光火石间,之前与尔晴数次接触的片段涌入脑海。
那些看似无意、实则句句戳心的话语,那些带着怜悯又藏着深意的眼神……
原来,都不是巧合,是她故意为之。
在自己与傅恒分开后,故意在自己面前夸赞二人情比金坚,夸赞傅恒忠心不二。
可是,为什么?
魏璎珞飞速地回想,自认入宫以来,虽与尔晴不算亲近,却也从未刻意得罪过她,甚至因同是长春宫的人,心底还存着几分同为宫女的情谊。
她为何要如此处心积虑地针对自己,甚至不惜……夺走傅恒?
这样想着,她几乎是不管不顾地问出了口,声音因强忍情绪而带着微颤:
“为什么?尔晴,我自问从未得罪过你,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尔晴唇角笑意愈深,那笑容明媚,却无端让人心底发寒。
她好整以暇地瞥了一眼旁边仍处于震惊中、脸色变幻不定的袁春望,意有所指地轻笑道:
“为什么?璎珞,你在辛者库,不是已经有了一个……交情匪浅、可以相互取暖的‘情哥哥’了吗?
怎么,只许你与他人‘相互扶持’,就不许傅恒少爷,另觅良缘?”
“我没有!”
袁春望闻言,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出声否认,脸色涨红,带着愤怒。
他虽对璎珞有好感,却从未有过逾越之举,更不容许旁人如此污蔑璎珞的清白。
魏璎珞也立刻反驳,声音斩钉截铁,目光灼灼地盯着尔晴:
“他与我,不过是同在辛者库挣扎求存的苦命人,彼此照应罢了!
这份情谊清清白白,岂是你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将这污水泼在我们身上的?!”
她喘了口气,不等尔晴反应,又顺着自己的思路追问下去,试图找到更合理的动机:
“如果……如果是因为我受皇后娘娘看重,无意中碍了你的路,挡了你的前程,你大可以冲着我来!
你也不该……不该与傅恒他……”
她的话语,被尔晴一声不耐烦的轻“啧”打断。
那声音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
“傅恒?”
尔晴重复着这个名字,语气轻飘飘的,带着一种极致的嘲讽,“傅恒在你心里,或许是个千好万好的宝贝疙瘩,可在我心里……”
她又“啧”了一声,红唇微撇,毫不掩饰她的轻视,
“不过是个迂腐固执、不懂变通,瞧着不怎么讨喜的侍卫罢了。”
她看着魏璎珞瞬间煞白的脸,嘴角挂着那抹恶劣而愉悦的笑,话锋却陡然一转,抛出了她此行最大的疑问:
“可是璎珞,有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
既然你与傅恒已经分开,为何在皇上面前,你会那么干脆地认下与他的私情?
你明明可以辩解,可以喊冤,不是吗?”
这个问题,也同样是袁春望心中的谜团。
他不由得也看向魏璎珞,眉头紧锁。
他原本以为自己能轻易看透这个女子的心思,可此刻,他却发现自己看不懂她了。
她认下这桩莫须有的罪名,究竟是为了什么?
魏璎珞在两人探究的目光下,缓缓垂下了眸子,浓密的长睫遮掩住眼底瞬间翻涌起的酸涩与深沉的痛楚。
她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是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着一丝倔强。
“这,”她的声音干涩,“与你无关。”
见她不肯回答,袁春望连忙上前一步,将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粗布包裹,小心翼翼地通过牢房木栏的缝隙递了进去,低声道:
“璎珞,这里面是一些厚实的衣物和干净的布巾,还有些不易腐坏的干粮。
你……你好生收着,夜里寒凉,千万保重自己。”
魏璎珞伸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裹,指尖触碰到里面柔软的布料,一股暖意混合着酸楚瞬间涌上心头。
在这冰冷的牢狱之中,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显得尤为珍贵。
她抬起头,看向袁春望,眼中带着真诚的感激,轻声道:
“多谢你。”
见到魏璎珞对着袁春望露出这般感动依赖的神情,尔晴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不屑。
真是可笑……
当初在长春宫,自己见她不适,好心上前搀扶,她却避如蛇蝎,浑身是刺。
如今这袁春望不过是送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她倒感动得像得了什么天大的恩惠一般!
果真是惯会装模作样,不识好歹!
魏璎珞无视了尔晴那毫不掩饰的讥诮目光,转而再次看向她,眼中终究还是忍不住升起一丝微弱的期盼,声音也放低了些:
“皇后娘娘……除了让你转达那些,可还有其他的话要告诉我吗?”
她渴望听到来自那个如姐如母般女子的只言片语,哪怕只是简单的问候。
然而,她一抬眼,对上的是尔晴那双充满了戏谑与怜悯,仿佛在看一个痴心妄想的傻瓜般的眼神。
魏璎珞心口一刺,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尔晴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面上却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语重心长:
“娘娘还能有什么话?
无非是让你安分守己,好好待在这里反省己过。”
“璎珞,娘娘如今怀有龙裔,身子沉重,心思郁结最是伤身。
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娘娘想想,别再让她为你操心劳力,日夜悬心了。”
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旧事重提,声音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教诲”:
“我记得之前就与你说过,你性子冲动,虽是敢爱敢恨,但做事往往不计后果。
可你面临陷阱时,可有想过那些担心你的人,要为你如何奔波操劳?
当初你或许不以为意,是因为你知道身后有皇后娘娘和傅恒作为坚实的靠山,可以为你兜底。
可有一日,当你身后的依仗不在了,或是自身难保了呢?
你待如何?”
她看着魏璎珞因她的话而愈发苍白、几乎失去血色的脸颊,心中升起快意,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说句实在话,依我看,你现在待在这里,反倒是件好事。
至少,你惹不出什么新的祸事来。
若你现在出去了,以你的性子,谁能保证你不会再捅出什么娄子?
到那时,娘娘自顾不暇,只怕……也再没有余力为你兜底了。
所以,璎珞,听话,先好好待在这里,静思己过吧。”
说完这最后一番堪称诛心之论的话,尔晴不再去看魏璎珞是何等表情,是愤怒,是绝望,还是心如死灰。
她也懒得再理会一旁脸色铁青、拳头紧握的袁春望,优雅地转过身,裙裾微动,沿着来时那昏暗潮湿的通道,款款离去。
阴冷的气息被她决绝的背影甩在身后。
当她终于踏出慎刑司那扇沉重压抑的铁门,重新呼吸到外面清冷而自由的空气时,明亮的天光让她微微眯起了眼。
然而,就在她适应光线的瞬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定格在了不远处——
宫墙的阴影下,一道挺拔的身影默然伫立,正是傅恒。
他并未离开,仿佛一直都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什么,或者说,就是在等待自己。
他的目光穿过庭院,沉沉地落在刚刚走出慎刑司的尔晴身上,复杂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