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六月初三，午时。
伏牛山北麓的官道早已废弃，被疯长的野草和荆棘吞噬了大半。毒辣的日头悬在头顶，没有一丝风，空气粘稠得如同熬煮过的糖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热浪和草木腐烂的甜腥气。锁子甲的铁环烫得吓人，紧贴着内衬的棉布，每一次摩擦都带来细微的刺痛，汗水淌过脸颊，混着昨日未洗净的血痂和尘土，流进嘴里，是苦涩的咸腥。
陈远抹了把脸，指缝里全是油腻的汗和灰。他回头望去，身后的队伍像一条被烈日烤得奄奄一息的长蛇，在崎岖的山道上艰难蠕动。不足两百的步卒，人人带伤，步履蹒跚，破烂的鸳鸯战袄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精瘦或臃肿的身体上。二十几个骑兵，马匹也耷拉着脑袋，口鼻喷着白沫，蹄铁敲在裸露的石头上，发出单调而疲惫的“嘚嘚”声。更让人揪心的是那四百多跟着逃出来的城中百姓，青壮们用树枝、门板抬着伤者和实在走不动的老人，妇孺们面无人色，眼神空洞，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只有孩童偶尔压抑不住的抽泣，在死寂的队伍中显得格外刺耳。
（七百多口人…禹州城带出来的最后一点元气…不能断送在这里！）
“将军！歇歇吧！实在…实在走不动了！”一个抬着担架的青壮脚下一软，差点摔倒，担架上昏迷的伤员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这声音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点燃了队伍里压抑到极致的绝望和疲惫。
“是啊将军！日头太毒！再走下去，没等官军来，人就先烤干了！”一个老兵拄着断矛，大口喘着粗气，嘴唇干裂起皮。
队伍停了下来，绝望和焦躁如同瘟疫般蔓延。孙铁骨和王虎立刻带人散开，占据附近稍高的土坡和乱石堆，警惕地注视着来路。铁柱像一尊沉默的铁塔，守在队伍最后，巨大的鬼头刀杵在地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后方蜿蜒的山道，那里只有被烈日蒸腾扭曲的空气。
陈远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这要求合理，酷暑行军是兵家大忌。但他更清楚，李永福的报复绝不会因为烈日而迟来半分！那个名字如同毒蛇般缠绕着他的神经。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扫过一张张被绝望笼罩的脸，最后落在赵老头佝偻的身影上。老家伙正指挥着几个还能动弹的妇人，用破陶罐给伤者喂水，浑浊的眼睛里也满是疲惫。
“不行！”陈远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此地开阔，无险可守！追兵随时会至！要歇，也得找个能遮阳、能扼守的地方！”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前方，“周燧！前面地形如何？有没有能暂时容身的地方？”
瘦小的周燧像只受惊的兔子从队伍前面窜了回来，脸上沾满草屑，小眼睛却亮得惊人：“陈哥！再往前两三里地，有个废弃的石炭窑！窑洞很深，口子小，里面阴凉得很！窑口外面还有片乱石坡，能挡一挡！”
石炭窑？陈远心中一动。煤炭…这伏牛山里，竟还有这玩意儿？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但眼下容不得细想。“好！就去那里！王虎，带几个腿脚快的兄弟，跟着周燧先去探路！铁柱，压住后阵！其他人，互相搀扶，再坚持一下！到了窑洞，立刻休整！”他果断下令，声音里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力量，强行驱散了队伍里弥漫的惰气。
队伍再次艰难地移动起来，速度更慢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铁板上。陈远走在队伍中段，锁子甲摩擦的细微声响伴随着他粗重的呼吸。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身后可能出现的追兵，不去想左良玉的怒火，而是将全部心神集中在观察四周地形和思考那个关于石炭窑的模糊计划上。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滚烫的锁子甲环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瞬间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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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弃的石炭窑口像一张怪兽张开的大嘴，嵌在一片乱石嶙峋的陡坡下方。窑洞深处果然阴凉，一股混杂着陈年煤灰和土腥的凉气扑面而来，让几乎被烤熟的众人精神为之一振。伤者和老弱妇孺被优先安置进窑洞深处最阴凉的地方，几个还算完好的水囊被集中起来，由赵老头统一分配，每人只分到一小口，润润干得冒烟的喉咙。疲惫的士兵和青壮们则瘫坐在窑口附近的阴影里，贪婪地享受着这片刻的清凉，抓紧时间啃着硬得硌牙的杂粮饼子。
陈远没进窑洞，就站在窑口乱石堆的阴影下，和孙铁骨、王虎一起，紧张地注视着来路。锁子甲下的棉布内衬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冰冷粘腻。时间仿佛被烈日凝固，每一息都拉得无比漫长。铁柱蹲在一块大石后面，像一头蛰伏的猛兽，只有偶尔转动脖颈时，冰冷的眼神扫过远方，才泄露出他内心的焦灼。
“来了！”王虎的声音陡然绷紧，如同弓弦拉满！
陈远的心猛地一沉，顺着王虎手指的方向极目远眺！
山道的尽头，被热浪扭曲的空气里，一片灰黄色的烟尘如同躁动的蜂群，贴着地面急速滚来！烟尘之下，是无数攒动的黑点！马蹄声！那低沉而密集、如同闷雷滚过地面的声音终于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狠狠撞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骑兵！是官军的精骑！”孙铁骨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作为边军老卒，他太熟悉这种声音了！这是披甲战马冲锋的闷响，绝非寻常斥候！
烟尘越来越近，速度极快！已经能看清当先一面猩红的三角认旗，上面斗大的“贺”字在烟尘中若隐若现！认旗之后，是上百匹膘肥体壮、披着简易皮甲的战马！马背上的骑士身形剽悍，装备精良，阳光下，马刀和骑枪的锋刃反射出刺眼的寒光！他们显然发现了这个窑口聚集的人群，速度丝毫不减，反而发出一阵嗜血的呼哨，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呈一个松散的扇形，直扑而来！马蹄践踏着干燥的泥土，卷起更高的烟尘，如同死亡的浪潮！
“是贺彪的家丁精骑！”孙铁骨失声叫道，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深深的忌惮，“李永福的看家爪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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