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什么都知道。
灵魂之眼记录下了一切。
只是他的注意力,没有放在这些琐碎记忆里。
此刻,不用炼金老头做出任何解释。
李冰便通过回忆,知道了他们的目的。
他甚至明白了为什么现场只有炼金老头和诅咒男孩。
猫眼没意见。
其他几人虽然不满,但也只是想抱怨几句而已。
不打算违抗血脉者。
至于男孩,李冰对这件事情很遗憾,但他没有歉意。
他在和男孩商量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了。
不管男孩愿意还是不愿意,这件事都不应该和诅咒老头说。
诅咒老头的精神已经非常脆弱了,承担不起。
但显然,不安的男孩违反了他的忠告。
就像当初的药剂师。
男孩却没有像当时的药剂师一样,自己认下这份错误。
至于炼金老头,李冰就难以理解了。
他还以为随着猫眼的释怀,老头已经看开了。
何况,只有猫眼。
李冰没有告知后果,没有商议,便进行了测试。
众人里最有资格和道理去反驳李冰的就是猫眼。
但猫眼此刻没有意见。
炼金老头为什么会站出来?
他是从诅咒小孩的下场预感到了未来,觉得猫眼总有一次会在李冰的折磨中崩溃吗?
那很愚蠢。
可能也正因为愚蠢,李冰此刻才愤怒得让自己都很震惊。
他失去了一切辩驳和询问的欲望。
李冰的话像一道冰锥,刺穿了总督府大厅凝滞的空气。
“……跪下。或者,我操控着你的身体把伊普杀了,然后用他的亡灵把你杀了。”
瞬间,跳动的火光都仿佛冻结了。
李冰自己也顿住。
他喉咙里那股灼热的暴戾感尚未平息,但理智的冰山一角已经浮出。
让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炼金老头却点点头,“这是亡灵之血会说的话。这是心灵操控者会说的话。”
原本已经开始熄灭的怒火暴涨,李冰盯着炼金老头。
目光像是要把对方干枯的躯体钉穿在石壁上。
他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你的讽刺很不合格,”
“我基于我的力量行事,仅此而已。照顾你们的情绪?呵,我没有直接把你们的脑子洗干净,按我的意志行动,就已经是最大的‘关照’了。”
他向前迈了一步,火把的光在他疤痕交错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你们是我的直接下属,代表了我的颜面。但我何时限制过你们?亏待过你们?嗯?”
炼金老头的脊背佝偻着,像承受着无形的重压,但他没有退缩:
“作为血脉者,您是对的。您拥有力量,自然拥有支配的权力。”
他浑浊的眼睛抬起,直视李冰,“但您是李冰。如果我没记错那几个拗口的音节……我还记得您身处困境时的样子。那时的您,远比现在更……开明。”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也在斟酌。
“那个时候的您,不会纠结于所谓的‘对’或者‘错’。因为您知道……”
老头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缓慢而清晰地念出那几个异界的音节:
“只有物质运动,真正应该。”
他念错了一个音调,但李冰听懂了。
没有纠正。
他沉默地转身,走回那张冰冷的映心石座。
缓缓坐下。
石头的寒意透过衣物渗入皮肤。
“老头。”李冰开口,语气恢复平稳,却更显疏离,“我之前说过,你是个聪明人。现在我再重复一遍。你很聪明,但是不擅长交际。你选错了话。这句话,只是上半段。”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总督府厚重的石壁,落在某个遥远的时间和空间。
“下半段是——因为我能,所以我做,没有对错。”
他的目光,落在炼金老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神情。“你不知道啊……”
这并非什么警世格言。
只是李冰和自己高中好友一次闲扯的产物。
好友是个历史爱好者,常常为书页间的遗憾时刻倾注过多的感情。
总会抨击某些历史人物——“没有那种能耐,为什么要起那种野心?真不应该!”
当时的李冰,就像每一个想显得更深刻的毛头小子一样,做出反驳。
历史人物只是基于自身的视角和能力做出了选择。
讨论某事“应该”或“不应该”没有意义。
应该关注的是“如何能做得更好”,总结经验,以备后用。
作为一个骨子里的无信仰者,李冰一直秉持这个观点。
当然,他也有被“打败”的时候。
他守在病床前,喉咙发紧地说:“不应该是你的,没道理是你的……”
脸色苍白的好友却笑了笑,反过来安慰他:“可能是家族遗传吧。我姑姑和舅舅都是这么走的,我们家概率就是高一点。我早知道有这种可能,只是没想到是这个时候。”
“草,表现酷一点嘛,哥们。这可是经典狗血剧情,等我在异世界发达带你。”
回忆的潮水迅速退去。
李冰看着下方因他那句“谋杀预案”而面色苍白的众人。
尤其是强撑着的炼金老头。
炼金老头没有畏惧,只是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些,像是耗尽了最后的力气。
他嘶哑地问:“我确实不知道……很多东西。请问伟大的亡灵之血,既然您几乎对每个人做出了安排。您对馆长……有安排吗?”
一直努力降低存在感、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卷宗里的馆长猛地抬起头。
脸上写满了错愕:“啊?我?”
她心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最终汇成一句无声的呐喊:
这火怎么烧到我身上了?
李冰的思绪被拉回。
他看向馆长,没有任何掩饰的打算,坦然得近乎残忍:“现在还没研究透彻,但如果关于不死族的研究按计划推进,并得到我想要的结果。
“到时候,我会把你转化为不死族大法师。
“你会获得远超常人的寿命,大约二百四十年,而且没有衰老概念。”
他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事实:“几乎每一位求知者,都希望有更长的寿命。”
馆长的脸色瞬间白了:“圣子!我虽然喜欢看书,但……还没到那个地步!”
她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找补道:“当然,这只是我现在的想法。或许……或许等到我真正苍老的时候,我会改变主意。届时,能否请您……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
李冰点了点头,语气出乎意料地平和:“可以,随便你。”
“……啊?”
馆长愣住了,一旁的男孩也愣住了。
这就……答应了?如此轻易?
但炼金老头没有意外。
他从一开始就明白,李冰并非出于恶意或纯粹的利益计算在摆布他们。
恰恰相反,这个男人是真心认为那条路对他们“更好”。
傲慢地、粗暴地推着他们去“成长”,去面对他们试图逃避的东西。
炼金老头再次开口,声音更加干涩:“您对您的……宠物,有安排吗?”
“歌谣?”李冰侧头看了一眼肩头漂浮的、半透明的伙伴,“它不需要什么安排。”
他思考了一下当前局势,补充道:“不过,如果芦苇港的炼金师联盟计划推行不顺,局势恶化,在我们前往沙漠之前,它可能得暂时留在这里一段时间,稳定局面。”
他话音刚落,肩头的歌谣猛地颤动起来!
“嗡——!”
一股混合着委屈、愤怒和强烈拒绝的灵魂波动,如同实质的音波般扩散开来。
它半透明的触须激烈地挥舞。
伞盖中心那模糊的轮廓都显得清晰了几分,传递出绝不接受的意念。
它甚至用一条触须不满地拍打了李冰的脸颊。
虽然轻得像是一缕凉风。
这突如其来的、孩子气般的抗议,让李冰彻底怔住了。
他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歌谣颤动的伞盖边缘。
语气里毫不作伪的错愕和歉意:“……好吧,是我的错。我不会留下你。我们一起走。”
得到李冰明确的承诺。
歌谣激荡的灵魂波动才缓缓平息。
它半透明的触须,轻柔地缠绕上李冰的手腕。
传递来一丝带着埋怨、但更多是依赖和满足的情绪。
它最后用伞盖边缘蹭了蹭李冰的颈侧,仿佛在确认他的诚意。
随后化作一道流光,悄无声息地融回他的体内。
大厅内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随着歌谣的回归而消散大半。
火光似乎都恢复了正常的跳跃。
李冰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目光转向脸色依旧苍白的男孩,语气平和了许多,带着一种近乎临床观察的冷静:
“你祖父的事情,我很遗憾。”
他看着男孩那双清澈不安的眼睛,“我知道你在为家族的事情苦恼。作为幸存者,你没法摆脱这一切。你注定会被困在这个漩涡里,因此,面对它是必须的。”
李冰顿了顿,“不过,显然,你还没有做好准备。”
古人常把小孩看作“小大人”。
只认为他们体型和力量与成人不同,心智却该早早成熟。
但李冰很清楚,在经历青春期之前,未成年人的认知和情绪控制能力是受限的——
小孩就是一群脑残。
尽管异界人类的身体构造与李冰不同。
但从发展阶段看,类似“青春期”的剧烈变化期是存在的。
因此,眼前的男孩,就是个被突然推到悬崖边,应激的“小脑残”。
至于那位躺在床上、意识混乱的老诅咒师。
李冰更生不出任何苛责的心思。
他将视线从男孩身上移开,落回佝偻着站立的炼金老头身上。
“你和伊普。”
李冰的声音低沉下来,“都因为你父亲的过错,饱受折磨。这很蠢,不是吗?
“伊普因为他人的排挤,厌恶自己赖以生存的力量,差点自我毁灭。”
他通过灵魂之眼,看到房内辗转不安的药剂师,“他家族早晚会转型为真正的高等人类家族。他没意识到,自己那冒险一搏带来的不仅是财富和权力,更有全新的责任。”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墙壁,看到了某个正在烦躁的战士。
“至于蝰蛇……”李冰轻笑一声,“他自己最清楚问题在哪。”
“然后是你。”李冰看向馆长。
再一次把馆长吓了一跳。
李冰说,“你的工作效率我无从苛责。虽然我从没要求过,不过你担任起了团队管理的职责。如果不是这两天我交给你太多工作。你会察觉到其他人的不安,试图解决吧。”
馆长先是松了口气,随即有些扭捏、汗颜。
大家都挨训,唯独她没有,那多少有点不合群了。
不过,馆长真的会试图解决吗?
馆长又不是炼金老头,根本没接触过李冰作为穿越者的那一面。
作为血脉者来说,李冰做的已经足够好了。
尤其考虑到馆长上一个服务的对象是黄金王第六子,十几年没上朝的家伙。
李冰眉头微皱,“你的一些想法……算了,结合你的背景可以理解。”
馆长作为一名土着贵族,脑袋里当然封封建建奴奴隶隶。
李冰是准备把整个社会重塑,扩展自己的影响力,让更多人能掌握知识的。
馆长如遭雷击。
别人那是工作问题,能力问题,到她这怎么是思想问题?
说到这里,李冰停顿了一下。
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终回到炼金老头脸上。
“我依旧相信我的判断,你们有潜力克服,那些让你们不安的问题,更进一步。”
他叹了口气,带着一丝疲惫,“老头,你应该能理解,如果我只追求效率,完全可以像更换零件一样,招募一批新的、更‘听话’的帮手。毕竟,我不用担心叛变。”
炼金老头沉默着,微微颔首。
“但我也确实没有采取……实际有效的引导。”
李冰承认道,语气变得郑重,“我觉得我有能力做得更好。基于此,我失职了。”
他再次叹了口气。
肩头似乎放松了一些,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负担。
“我确实错了。”
炼金老头看着李冰,脸上深刻的皱纹仿佛也柔和了些许。
他开口,重复了李冰之前的话,却带上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意味:
“……没有对错,不是吗?圣子。”
.
众人怀着复杂难言的心情,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厅。
或多或少都暗中松了口气。
李冰独自坐在映心石座上。
火光在他平静无波的脸上跳跃,却照不透他眼底的深思。
静坐良久,他终于再次将意识沉入石座。
无边的黄沙幻境中,他凝聚意念,向幼主传递了一道简短的讯息。
主要描述了,历史上统治者试图统合炼金师的经验教训。
李冰依旧坚信自己能够做到。
但他当时多少有点孩视这位年轻的盟友。
幼主表达了友善和尊重,他却过于强硬
断开与幼主的联系。
李冰略一迟疑,又向小狼发送了一道纯粹的感谢意念。
他起身,离开了空旷的大厅,回到临时的居所。
房间内,他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桌面上散落的实验数据和卷宗。
动作缓慢,带着一丝罕见的疲惫。
最终,目光投向房间角落那面金属镜。
他站起身,走到镜前。
镜中映出的,是一张年轻却布满交错疤痕的脸庞。
眼神深邃,带着历经风霜的平静,还有淡淡的倦怠。
他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最后,他说:
“最近……有点被野蛮打败了啊。”
镜中人无言,只是用同样冷静的目光回望着他。
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地图上的沟壑,记录着路途,也提示着代价。
“歌谣。”他低声开口。
半透明的灵体应声浮现。
触须轻柔摇曳,贴近他,传递来疑惑又带着依赖的波动。
“抱歉。”李冰说,“你一直在这里,在我身边。但我有时候……忽视你的存在。”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表达,“?有点顾影自怜了。”
歌谣的光芒微微流转,一条触须伸过来。
冰凉的尖端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然后缠绕上他的手腕。
一阵混合着“理解”、“陪伴”的情绪波动,温柔地包裹住他。
“谢谢。”他低语。
歌谣满足地颤动了一下,缓缓沉回他的体内。
屋内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