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士脸上的肌肉绷紧了。
原本一贯温和的眼神。
此刻锐光凝聚,如同沙暴来临前晦暗的天空。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亡灵之血,这听起来可不像交易。”
李冰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任何闪躲。
“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我需要你帮我培养幽魂钢。”
“我没有恶意,我完全希望能在交易,甚至相互帮忙的范围内完成。”
他的语气平稳,“只是我看重力量的进展。非常看重。”
他略一停顿,话锋直接得近乎残酷。
“因此我必须事先说明。在最坏的情况,我会用暴力达成目标。你拦不住我。”
巴鲁克的下颌线瞬间绷紧。
拳头无声地握起,指节发白。
但李冰的话还没完。
“出于长远利益,我愿意付出丰厚的回报。让你,让所有可能拥有独特知识或秘密的人知道,把他们拥有的秘密交于我,是安全可靠,能够收获足够回报的。”
李冰看着战士眼中的戒备。
直接点破对方潜藏的忧虑。
“你担心漫游地会因为你的出身、你的力量而排斥、围攻你?
“我可以保证,不会。”
“神权王庭,那位‘幼主’,大概率根本不在乎。原因很简单——”
李冰嘴角扯出一个几乎没有弧度的笑:
“他和我,都对自己力量的绝对自信,让我们显得……比较从容。”
“你的后代当然会遇到麻烦。”
“但那是因为具体的利益冲突,而非什么虚无缥缈的偏见。”
巴鲁克喉结滚动,想说什么。
但李冰没给他机会。
歌谣无声浮现,空灵的旋律如同无形的手。
瞬间抚平了战士眼中所有的神采。
让他僵立原地,眼神空洞。
看着这张瞬间失去所有表情的脸,李冰忽然怔住了。
他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交易宣言”是何等生硬。
何等……缺乏友善。
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意念一动,解除了控制。
同时,也掀开了之前战士被刻意掩埋的记忆——
那顶帐篷里,他和亡灵术士如同幽灵般聆听着对方夫妻私密对话的记忆。
瞬间清晰地回溯在巴鲁克的脑海中。
巴鲁克眼神恢复清明的刹那。
先是茫然,随即是震惊。
紧接着,被窥破隐私的怒火和耻辱涌上那张古铜色的脸。
李冰在他爆发前开口。
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连他自己都察觉到的疲惫。
“我有点后悔坦诚了。”他摇了摇头,“一上来就用力量威胁,确实不够友善。”
“而暴露出我能操控心灵,同样不明智。
“换我也没法和一个能随时翻看、甚至修改自己想法的‘朋友’相处。”
李冰看向远处起伏的沙丘,目光有些空茫。
“但我确实希望……能获得一些善意,甚至友谊。虽然这不是必需品。”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
“只是当一个人承受了煎熬后,他当然会希望,能得到等量的,甚至更多的喜悦。”
“掌握知识,获取力量,当然是快乐的一种。但我觉得……或许还有别的选择。”
他的目光转回巴鲁克脸上:
“我可以没有朋友,没有亲人。
“但那应该是我‘选择’不要,而不是我已经‘失去’了结交的能力。”
“这大概就是我刚才为什么会说那些蠢话的原因。”
依旧不给巴鲁克插话的机会。
李冰继续道,语气变得疏离。
“在展现了这一切之后,我对你我之间,除了纯粹交易之外的任何关系,都不抱期待了。哪怕你本人不介意,”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也会很介意。”
“所以,除了交易,你也可以把这理解为一种强迫,或者奴役。”
“如果这还不够驱动你。”
李冰话锋再次一转,抛出一个更沉重的消息,“那么,还有一件尴尬的事。”
“在你之前的帮助下,幽魂钢已经成长到不错的程度。某个……对于血脉者而言,就如同血脉者之于凡人的‘存在’,已经注意到了我和这盔甲。”
他的眼神凝重起来。
“那东西,近乎‘有形体的死亡’。”
“它完全不在意杀光漫游地人。”
“虽然我觉得它这么多年都没动静,自身必然存在某种限制,但悲观估计……
“或许下一秒,它就会降临。”
“希望你,无论是为了自己的性命,还是顾及这个世界的存续,都能尽力帮我。”
一声长叹之后,李冰转过身。
准备结束这场单向的、充斥着威胁与尴尬的交谈。
就此离开。
“等等。”
巴鲁克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沙哑。
李冰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巴鲁克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仿佛要将胸口的憋闷挤出去。
“既然你想交朋友。”战士的声音稳定了些,甚至带上了一点古怪的调侃:
“好歹,先报上名字吧?到现在,我也只知道你是‘亡灵之血’。”
李冰缓缓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意外。“你确定?”
巴鲁克摊了摊手。
这个动作让他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些许。
“我也是初代血脉者。力量和过往经历割裂,我多少能体会一点。比如之前的战争,我便忍不住用力量改变了不少战况。否则也不会被你们注意到。”
“另一方面,你也说了,你拥有非凡的力量。
“从最实际的利益考量,我几乎找不到理由不和你……交这个朋友。”
短暂的沉默笼罩在两人之间,只有风沙的低语。
“……李冰。”李冰终于开口,“来自比远东更遥远的地方。”
“第一目标,获取足够的力量和知识,弄清自身的谜底。”
“第二目标,找到回家的路。”
“第三,”他顿了顿,“希望活得开心。”
巴鲁克点了点头,向前一步,伸出了他那布满疤痕的大手。
“巴鲁克,本地人。”
“喜欢花草和矿藏。”
“希望家族和睦,后代安稳。”
“也希望……漫游地和沙漠之间,能少流点血。”
两只手,在空中短暂地握在了一起。
“话说朋友,你一贯喜欢自说自话吗?你之前压根不给我说话机会啊。”
“我下次注意。”
.
群岛地区 - 碎星千岛外围海域。
这里的海水不是温暖的蔚蓝。
而是一种沉郁的、近乎墨黑的深蓝。
空气潮湿黏腻,带着浓重的盐腥和仿佛金属锈蚀般的怪异气味。
天空总是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海面。
阳光难得一见。
一艘饱经风霜的单桅小渔船,正随着涌浪缓慢起伏。
船身木板上布满了礁石刮擦的痕迹。
像是一张记录着无数凶险航程的地图。
老渔夫正将一条扭曲蠕动的、散发着磷光的蠕虫挂上巨大的骨制鱼钩。
他的孙子,一个十来岁、精瘦黝黑的男孩,紧张又兴奋地看着。
“看好了,小崽子。”老渔夫大声道:
“在这鬼地方下钩,心要狠,手要稳。咬钩的可能是能换一个月粮食的银鳞刀鱼。”他猛地将鱼钩甩入漆黑的海水,“但也可能是能把你胳膊撕下来的锯齿鲨!”
没过多久,鱼线瞬间绷紧。
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水下传来,拽得小船猛地倾斜。
“来了!”老渔夫低吼,双臂肌肉贲张,与水下之物角力。
最终,一个怪异的生物被拖上了甲板。
它形似鳗鱼,却长着蜈蚣般的密集节肢和一张布满螺旋利齿的吸盘口器。
正在船板上疯狂扭动拍打。
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嗒”声。
男孩吓得后退一步。
“怕什么!”老渔夫喘着粗气。
一脚狠狠踩在怪鱼头上,骨头碎裂声闷响。
“这东西叫‘涡旋噬骨鳗’,肉有毒,但它的脊骨磨成粉,是上好的止血药。”
他用鱼刀利落地剖开鱼腹,挖出一颗微微搏动、散发着恶臭的囊状器官:
“这个,叫‘昏睡腺’,卖给那些炼金术士,能换不少铜子儿。”
他一边处理着这丑陋的战利品,一边对孙子絮叨:“知道为什么咱们这儿的鱼都这么怪吗?老辈人说……脚下的这些岛,还有这片海,都来自天上掉下来的那颗‘星星’”
他压低声音,仿佛怕被海里的什么东西听见:“据说星辰化为了岛屿,和太阳的力量一起孕育了生命。但有光的地方便有影。在光照不到的地方,阴暗的生物便盘踞在哪。”
在渔夫无法想象的深海,光线早已绝迹。
这里是连时间都仿佛凝固的领域。
只有永恒的压力和冰冷的黑暗。
在这里,所谓的“海水”似乎都变得更加粘稠。
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沉寂能量。
在这片接近绝对寂静与昏黑的领域。
某种庞大到超越凡人理解界限的“意识”,如同这深海本身一样沉眠。
然而,就在不久前,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传来。
那波动,源自李冰手中幽魂盔甲的彻底成型。
源自那同属死亡星辰碎片之间的。
跨越遥远距离的微妙共鸣。
深海的“存在”并未因此“醒来”。
这种程度的扰动,对它而言,连瘙痒都算不上。
但在沉睡中,一种轻微的条件反射被触及。
于是,在这片连鱼群和海怪都绝迹的深渊里,某种“孕育”开始了。
那不是积极的创造。
是一种本能的、缓慢的蠕动。
黑暗在浓缩,沉寂的能量在某种无形力场的牵引下,开始汇聚。
勾勒出一个模糊的、难以名状的轮廓雏形。
这个过程缓慢得如同大陆漂移。
悄无声息,却带着一种令整个世界都为之颤栗的预兆。
那被孕育之物微微蠕动,触之划出微小的气泡,飘向海面。
海面上。
渔船上,老渔夫把怪鱼有用的部分收拾进木桶。
正准备向孙子继续传授他的人生经验。
突然——
一道巨大的、完全不符合自然规律的浪墙毫无征兆地从侧前方掀起。
仿佛海底有巨物翻身。
小船像片树叶般被猛地抛起,又重重砸回水面,船舱瞬间进了半船水。
古罗和孙子死死抓住船舷,才没被甩进海里。
“爷爷!”男孩惊恐地尖叫。
老渔夫脸色煞白。
不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风浪,而是因为他看到了掀起这巨浪的元凶。
一艘船。
一艘巨大、狰狞,通体由暗色金属铸造。
船首雕刻着咆哮雄狮头像的巨舰。
正以一种与其庞大体积不符的速度破开海浪,从迷雾中驶出。
船身两侧探出无数支船桨。
划动间带着符文特有的幽蓝光芒,赋予它强大的动力。
铁狮帝国的符文舰。
老渔夫瞬间熄灭了所有咒骂的念头。
蜷缩在船舱里。
那艘符文舰丝毫没有理会旁边这只几乎倾覆的小渔船。
它的目标明确——漫游地,芦苇港。
甲板上,隐约可见穿着群岛风格服饰的身影,他们正是群岛地区的谈判团队。
搭载着铁狮帝国的船只,怀揣着未知的目的与忐忑。
驶向那片由“亡灵之血”掌控的港口。
.
铁狮帝国的符文巨舰“狮牙号”破开墨蓝色的海浪。
如同一位不情愿的巨人,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前行。
舰桥内,军团血脉者双臂抱胸,倚在冰冷的金属舱壁上。
他下颌线条刚硬,深陷的眼窝里是一双透着疲惫与无奈的眼睛。
他穿着帝国制式的符文胸甲。
但肩甲上代表他个人家族的“咆哮狮首”徽记。
被他有意无意地用手甲擦得有些模糊。
“我们即将驶出碎星千岛的传统海域。”一名副官低声报告。
军团血脉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嗯”。
他的目光扫过甲板另一端,那群正聚在一起、神色各异的群岛代表。
为首的是个瘦高的男人,穿着繁复的群岛贵族服饰——
那是群岛议会推选出的“全权代表”,一个以摇摆不定和夸夸其谈着称的家伙。
全权代表看到了军团血脉的目光,挤出一个笑容,快步走了过来。
“有您和‘狮牙号’护航,这次谈判我们定然顺利!”全权代表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热情,“要让那‘亡灵之血’知道,群岛并非可以随意欺辱!”
军团血脉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硬邦邦的:
“我的任务,是把你们安全送到芦苇港。之后你们是生是死,我不关心。”
全权代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压低声音:
“西联盟的使者已在芦苇港等候。只要我们能展现出足够的……决心,他们承诺的支持很快就会到位。到时,即便是亡灵之血,也要掂量掂量同时得罪我们和西联盟的后果。”
“决心?”
军团血脉嗤笑一声,站直了身体,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全权代表笼罩,“收起你那套吧。狮王的命令很清楚——看着你们。至于你们和漫游地的恩怨,铁狮帝国不想被拖下水。”
他心中补充道:该死的西联盟,该死的群岛议会!
自己惹了麻烦,却要把帝国也拉进来彰显所谓的“团结”。
狮王不想在这时候树敌。
维持表面上的中立,才是帝国的利益所在。
全权代表脸色一阵青白,讪讪地退开了。
军团血脉不再理会他。
转头望向船舷外。浓雾不知何时开始弥漫。
让他的心情更加阴郁。
.
不远处海面上。
老渔夫和孙子刚手忙脚乱用塞住船板裂缝,又把舱里的水舀出去大半。
老渔夫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船舱里。
“好了,没事了,小崽……”他话音未落,声音卡住。
周围雾气浓得化不开,海水变得异常平静。
连波浪声都消失了。
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闷。
“爷爷……那、那是什么?”孙子颤抖指向雾气深处。
一个巨大的黑影轮廓在浓雾中显现,正无声逼近。
那不是船,它太大了,像一座移动的山峦。
上面甚至有树木和岩石的模糊轮廓。
老渔夫血液冻结,从未见过如此诡异之物。
他想喊,想逃,但恐惧攫住了他。
“别、别怕……”他徒劳地挤出几个字,将孙子紧紧搂住。
就在这时,移动岛屿边缘。
一个脸上带交叉疤痕的壮汉咧嘴一笑。“看到只小虫子。”
他随意抬手,掌心赤红符文一闪而逝。
这并非一般术士的施法方式。
这是军团血脉独有的战争法术。
其威力和血脉者本人的领导能力以及战争规模有极大关系。
轰!
一枚炽热的火球凭空凝聚。
撕裂浓雾,精准砸中小渔船。
火焰瞬间吞没木船。
惨嚎和哀泣很快便停止了。
“哈!精准命中!”壮汉挥拳,舔了舔嘴唇,“可惜太小了,连热身都不够。”
“收敛点。”旁边一个气质阴沉、面容精悍的男人开口:
“我们是来执行任务的雇佣兵。这里又不是靶场。”
壮汉满不在乎:“怕什么?两个贱民而已。西联盟就是要给漫游地下马威!想到能和血脉者交手,我就兴奋!”
阴沉男冷哼:“交手?你脑子里只有肌肉吗?我们任务是帮助西联盟牵制亡灵之血。但不意味着要帮西联盟完胜。最理想的情况是双方两败俱伤,为铁狮创造机会。”
作为世界上人数最多的血脉者家族。
军团也有着自己的麻烦。
那就是众多有才能的血脉都会离开家族,试图证明自己的才华和力量。
阴沉男便是如此,
在他眼中,西联盟和群岛。
大概是指望着如果谈判不成,就趁机掀起战争。
抛开距离过远的北帝国。
到时候力量最充裕的反而是铁狮。
自己如果在接下来的战争中证明了力量,并掌握了领导权。
可以借助铁狮和自己的身份做不少事。
阴沉男看向芦苇港方向,眼神锐利:“家族里那些老古董,只会固守传统!他们看不到未来格局。我加入西联盟,是要证明我有能力在更大舞台为帝国争取利益!”
“……必要时,我们可以‘灵活’执行命令。”
壮汉兴趣缺缺:“随你怎么说,只要最后能让我痛快打一场就行!”
浓雾吞噬了移动的岛屿,也掩盖了刚才那微不足道的毁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