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城市如同一口被暴力撬开的巨棺,轰然沉入大地新生的裂缝之中,连同那盏燃烧了数个纪元的罪恶灯火,一并归于虚无。
深渊般的裂口边缘,一圈焦黑的环痕烙印在地表,如同巨兽留下的狰狞伤疤,无声诉说着这里曾有过一座名为烬都的活地狱。
最后的几缕幽绿鬼火被狂风无情卷走,吞噬于黑暗,天地间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连风声都仿佛被抽空了。
林渊静静地站在裂口边缘,身上那套由无数怨魂骸骨凝聚而成的“怨骨武装”正缓缓消解,化作淡淡的黑气,如潮水般退入他的皮肤之下。
唯有他背脊上那道贯穿首尾的骨状烙印,依旧散发着滚烫的余温,仿佛一条沉睡的怒龙。
“咳……”一声虚弱的轻咳自身后传来。
夜凝霜将全部重量都靠在了他的肩上,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清亮的眼眸却死死盯着深不见底的裂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灯……真的灭了吗?”
那盏囚禁了她、也定义了她半生命运的灯,真的就这么熄灭了?
林渊的目光没有投向脚下的深渊,而是望向了远方天际。
在那里,一道因烬都覆灭而撕裂的黑色门扉正在缓慢蠕动,仿佛一只尚未完全闭合的宇宙巨眼,依旧在窥伺着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
他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沙哑:“灭了旧的,新的还在酝酿。”
话音未落,一阵踉跄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
蚀耳童那瘦小的身影在昏暗中摸索着,背上还沉重地背着一个人。
他将背上的人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正是身负重伤的墨七郎。
墨七郎的状况极差,他左肩的伤口不再流血,而是呈现出一种不祥的腐烂与焦黑,丝丝缕缕的黑气正不断从伤口中逸散,侵蚀着他本就虚弱的生机。
那是被灯奴的特制兵器——“魂蚀钩”所伤,上面的剧毒专攻神魂,一旦侵入骨髓,便无药可解。
“咳……咳咳!”墨七郎猛地咳出一大口混着黑色血沫的淤血,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西方天际,用尽全身力气说道:“千面使……他们……还没死!”
林渊的瞳孔骤然缩成一点寒芒。
“他们在西岭……埋了一盏‘伪心灯’……”墨七郎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刀片从喉咙里刮出来的,“灯芯……灯芯用的是……是你娘……当年被他们割下的左耳!”
仿佛一道天雷在林渊的脑海中炸开。
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随即又以百倍的狂怒沸腾起来。
娘的……左耳?
那个他从未见过,却在他心中占据了最柔软也最痛苦位置的女人,她留在世间的最后一部分遗骸,竟被做成了灯芯?
“啊——!”
林渊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积蓄在胸腔中的无尽怒火与悲恸尽数灌注于右拳之上,狠狠地砸向脚下的地面!
坚硬的岩层应声龟裂,无数碎石混合着尘土冲天飞溅,他拳下的土地瞬间化作一个深坑,指骨与岩石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鲜血顺着指缝汩汩流出,但他却浑然不觉疼痛。
这比杀了他还要残忍!
这群杂碎,他们不仅要他死,还要在他死前,用他至亲的遗骸来诛他的心!
“他们想让我亲手……点燃它,对不对?”林渊缓缓抬起头,双眼已是一片猩红,那不是愤怒的颜色,而是血泪即将涌出的前兆。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里带着冰冻三尺的寒意,“只要我靠近,我体内的归墟之力就会被动激活灯阵。他们要我,用我自己的力量,点燃我母亲的遗骸,开启一个……新纪元的死亡轮回!”
这是一个绝望的死局。
去,则正中敌人下怀,亲手犯下亵渎至亲的大罪;不去,那盏“伪心灯”就将永远悬在那里,成为一个永恒的诅咒和羞辱,千面使随时可以找到另一个人来点燃它。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夜凝霜忽然动了。
她颤抖着抬起手,从自己颈间解下一串东西,然后轻轻挂在了林渊的腰间。
那是一串用不知名兽骨和破碎铜片串成的铃铛,正是灯娘子在消散前留给她的遗物——碎骨铜铃。
“灯娘子说过,闭灯的人,才有资格决定谁该亮。”夜凝霜的指尖冰凉,却坚定地触碰着林渊的手背,她凝视着他那双燃烧着毁灭火焰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林渊,这一次,别一个人扛。”
别再像摧毁烬都这样,将所有的罪与罚都背负在自己身上。
林渊身体剧烈地一震,眼中的狂暴与血红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仿佛一个世纪过去。
最终,他缓缓地,却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弯下腰,从脚下那个被自己砸出的深坑里,拾起一块烬都城墙的残砖。
砖石上还残留着被绿火灼烧过的焦痕和无数亡魂的怨气。
林渊并起食指与中指,以指为笔,以自身的归墟之力为墨,在那块粗糙的残砖上迅速划出一道复杂而古老的符印。
那符印仿佛活了过来,将砖石中所有的怨念与毁灭气息尽数吸收,最后凝聚成一个微小的黑色光点。
他屈指一弹,那个光点精准地没入了腰间的碎骨铜铃之中。
“叮铃——”
刹那间,铜铃再次响起。
这一次,铃声不再是先前的哀婉与凄凉,反而带上了一种斩断因果、裁决生死的决绝与锋利。
那声音仿佛在宣告,从这一刻起,它不再是悼亡的丧钟,而是行刑的序曲。
就在铃声响起的瞬间,一旁的蚀耳童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他猛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在地上翻滚嘶吼:“啊!好吵!它们在吵架……观刑者里面……有两个声音!它们在吵架!”
众人皆是一惊。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道只有林渊才能看见的幽蓝色系统提示框在他眼前猛然弹出:
【警告:检测到高位格意志冲突。】
【分析:疑似“审判之门”内部发生未知权柄争夺。
冲突原因:血祭目标(烬都)意外覆灭,维系平衡的献祭中断。】
林渊眯起了眼睛,心中瞬间明了。
原来如此,所谓的“观刑者”,并非一个单一的存在,而是多个盘踞在“审判之门”后的古老意识共居一体的集合。
它们以世间的苦难与死亡为食,而烬都这座巨大的血肉磨盘,正是它们最重要的祭品来源。
现在,自己亲手砸了它们的饭碗,导致它们内部因为资源分配不均而产生了分裂和争斗。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瞬间成型。
林渊深吸一口气,不再理会地上翻滚的蚀耳童和奄奄一息的墨七郎。
他弯腰,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将虚弱的夜凝霜横抱而起,转身望向了广袤无垠的北方。
在那片被黄沙与风暴统治的荒原尽头,隐约可见一座锈迹斑斑的巨大铁门,如同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孤独地矗立在连绵的沙丘之间——那里,便是传说中埋葬了无数禁忌与旧神的遗名道场入口。
他低下头,看着怀中气息微弱的夜凝霜,然后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既然千面使想让我点灯,那些高高在上的‘观刑者’也想让我当这个新纪元的葬主……”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目光穿透风沙,直刺向远方的铁门。
“……那就让我来告诉他们,什么,才叫真正的埋葬。”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迈出了走向北方的第一步。
风沙呼啸着从他身旁掠过,卷起他染血的衣角,腰间的碎骨铜铃发出一连串清脆而肃杀的响声,在死寂的荒野中传出很远很远。
而在他的身后,那道吞噬了整座烬都的巨大裂缝,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合拢。
沟壑弥合,地脉归位,仿佛整个大地都在为他接下来的行动,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一场前所未有的终局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