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军东线总指挥部,鲁登道夫的钢笔尖在文件上戳出了一个洞。墨水晕染开来,像一滴黑色的血。他盯着那份来自穆勒中尉的侦察报告已经整整十分钟,同样的几行字反复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确认俄军近卫第23师部队标识及装备...弹药储备充足...交通壕内发现至少两个机枪连的移动痕迹...建议重新评估该地段敌军防御强度...
指挥部帐篷外传来卫兵换岗的口令声,然后是靴子踏在木板上的沉闷声响。鲁登道夫摘下眼镜,用拇指和食指按压鼻梁。凌晨三点十七分,距离他上次睡眠已经过去了四十二个小时。
将军,您应该休息了。副官克莱斯特少校轻声说,将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放在地图桌边缘,马肯森将军的作战会议九点才开始。
鲁登道夫没有碰那杯咖啡。他站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响声,走到巨大的沙盘前。沙盘上的戈尔利采-塔尔努夫地段精确展示了每一条溪流、每一片树林和每一段堑壕。代表德军的灰色小旗密密麻麻地聚集在突破区域,形成一把尖刀的形状。
现在这把刀可能正捅向铁板。
他拿起代表俄军预备队的蓝色小旗,犹豫片刻后,将其插在了原先被认为是防御薄弱点的位置。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的胃部绞紧——如果穆勒的情报准确,整个进攻计划的基础将被动摇。
克莱斯特,鲁登道夫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去把情报处的冯·里希特霍芬上校叫来。立刻。
副官犹豫了一下:将军,现在是凌晨...
我说立刻!鲁登道夫一拳砸在沙盘边缘,几个小旗应声倒下。
二十分钟后,一个身材瘦削、左眼戴着单片眼镜的军官匆匆走入。他的制服一丝不苟,连凌晨被叫醒的痕迹都找不到。
将军,您找我?冯·里希特霍芬立正道,单片眼镜在煤油灯下反射着冷光。
鲁登道夫直接将穆勒的报告推给他:这份情报,你们核实过了吗?
初步核实,将军。情报处长快速浏览文件,我们交叉比对了航空侦察照片和无线电监听。确实发现俄军西南方面军司令部近期向该地区发送过加密电报,频次增加了三倍。
为什么不早报告?
冯·里希特霍芬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我们认为那只是正常的部队轮换,将军。俄国人每隔六到八周就会...
正常轮换不会把近卫师调到前线!鲁登道夫的声音像是鞭子抽打,更不会囤积那么多弹药!他抓起一份地图摔在桌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俄国人可能已经预判了我们的进攻方向!
帐篷内一片死寂。煤油灯的火焰在玻璃罩内不安地跳动,将三个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帆布墙上。
将军,容我直言,冯·里希特霍芬谨慎地说,也可能是巧合。俄军大公尼古拉一直计划在喀尔巴阡山脉发动春季攻势,那些预备队可能是为此准备的。
鲁登道夫冷笑一声:战场上没有巧合,上校。只有情报和反情报。他转向沙盘,那个被穆勒他们击毙的俄国兵,身上发现了德国勋章?
是的,一枚二级铁十字勋章,编号已经送去查证了。
我要知道那个人的一切。他什么时候服役于德军?为什么投靠俄国人?向谁传递了什么情报?鲁登道夫的手指在沙盘边缘敲击,明天中午前我要答案。
冯·里希特霍芬敬礼离开后,鲁登道夫重新审视沙盘。如果改变主攻方向,需要重新部署上千门火炮、调整十几万人的进攻路线,而距离计划进攻日只剩十一天。更糟的是,这意味着向所有人承认他的原计划存在致命缺陷。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起,鲁登道夫仍然站在沙盘前,像一尊雕像。
上午九点整,指挥部帐篷内挤满了高级军官。马肯森坐在长桌一端,灰白的八字胡修剪得一丝不苟,胸前挂满勋章。康拉德坐在他旁边,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手指不停地转动一枚戒指。
鲁登道夫昂首阔步地走进帐篷时,原本喧闹的帐篷内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所有军官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目光紧随着他的身影移动。
鲁登道夫没有丝毫的迟疑和犹豫,他径直走到挂在帐篷中央的地图前,伸出手指,毫不犹豫地指向了地图上的某个位置。
“先生们,”他的声音低沉而严肃,仿佛整个帐篷都因为他的话语而震颤起来,“我们可能面临着极其严重的情报泄露问题。”
他的话音刚落,帐篷内就像是炸开了锅一样,嘈杂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军官们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马肯森的眉头紧紧地拧成了一个结,他瞪大眼睛,盯着鲁登道夫,大声问道:“鲁登道夫,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鲁登道夫的表情依旧冷静,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说道:“我的意思是,根据我们昨晚的侦察结果,俄军似乎已经提前预判了我们的主攻方向,并在戈尔利采地段部署了他们的精锐预备队。”
说着,他从身旁的桌子上拿起一份文件,递给了马肯森,“这是穆勒的报告,详细记录了昨晚的侦察情况。”
马肯森快速浏览文件,脸色越来越阴沉:这不可能。航空侦察显示...
航空侦察会被伪装欺骗,鲁登道夫打断他,但穆勒中尉亲眼看到了近卫师的标识和大量弹药储备。
康拉德突然插话,声音尖锐:如果这是真的,我们必须推迟进攻!奥匈第四集团军无法对抗俄国近卫部队!
推迟?马肯森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音,我们已经集结了十五万人!上千门火炮!推迟意味着给俄国人更多准备时间!
鲁登道夫举起手示意安静:先生们,我们有两个选择。他的声音像钢铁般冷静,第一,坚持原计划,但加强炮火准备时间并投入更多预备队;第二,改变主攻方向,转向北面的塔尔努夫地段。
帐篷内再次骚动起来。一位炮兵上校惊呼:改变方向?我们的所有炮兵部署和补给线路都是按照戈尔利采方案准备的!
而且塔尔努夫地形复杂,一位参谋军官补充道,重型火炮很难快速推进。
马肯森重重地拍在桌上:我反对改变计划!穆勒的情报可能只是看到了局部情况。即使俄军增援了那个地段,我们的炮火优势也能撕开缺口!他转向鲁登道夫,眼中燃烧着战意,将军,我们精心准备了这个计划,不能因为一点不确定因素就全盘放弃!
鲁登道夫没有立即回应。他走到地图前,仔细审视每一个细节。两种选择在他脑海中激烈交锋——坚持原计划可能让成千上万的士兵冲进屠杀场;改变计划则可能造成混乱,错失战机。
康拉德将军,他突然问道,奥匈第四集团军需要多长时间能调整到塔尔努夫方向?
老将军愣了一下,迅速计算:至少...五天。但我们的炮兵严重不足,如果主攻方向改变,我们需要德军提供更多支援。
马肯森的脸色变得铁青:鲁登道夫,你不会真的考虑...
我在考虑如何用最小的代价取得胜利,鲁登道夫冷冷地说,而不是固执己见。
帐篷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军官们交换着不安的眼神。马肯森是东线最受尊敬的指挥官之一,很少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
马肯森深吸一口气,控制住情绪:将军,请允许我直言。改变计划的风险太大了。我们训练部队、部署火炮、准备补给都是按照戈尔利采方案进行的。临时调整会造成混乱。他停顿一下,声音变得低沉,而且...如果事实证明穆勒的情报有误,而我们却因此放弃了最佳突破点,历史将不会原谅我们。
历史,鲁登道夫轻声说,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会议室内的气氛异常凝重,仿佛能嗅到空气中的紧张与焦灼。军官们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彼此之间的争论愈发激烈,谁也无法说服对方。
一方是支持马肯森的人,他们认为侦察到的情报可能只是局部现象,并不足以代表整体局势。他们坚信敌人的实力并没有那么强大,过度担忧只会让自己陷入被动。
而另一方则坚定地站在鲁登道夫这一边,他们认为必须考虑到最坏的情况。情报虽然只是局部的,但也不能掉以轻心,万一敌人真的隐藏了实力,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鲁登道夫默默地走到窗前,凝视着外面正在操练的士兵们。阳光洒在他们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上,他们还不知道几天后等待着他们的会是什么。鲁登道夫心中一阵刺痛,他的决定将会影响到这些士兵的命运,决定其中有多少人能够活着回到家乡,与亲人团聚。
二十四小时,他突然宣布,帐篷内立刻安静下来,我要在二十四小时内确认俄军部署的完整情况。克莱斯特,安排以下行动:第一,立即派出三支新的侦察小队,分别潜入这三个地段。他在地图上点了三个位置,第二,请求航空部队进行低空侦察,不惜冒险。第三,监听所有俄军无线电通讯,寻找近卫师部署的确切证据。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目光落在马肯森和康拉德身上,表情严肃而坚定地说道:“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将做出最终的决定。在此之前,两个方案都要继续筹备下去。先生们,时间紧迫,我们不能有丝毫的耽搁。”
军官们纷纷点头表示明白,然后迅速散开,各自去忙碌自己的准备工作。马肯森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在门口稍稍停顿了一下脚步,似乎有些不甘心地看着鲁登道夫,然后轻声说道:“鲁登道夫……你心里应该很清楚,我提出的方案才是正确的。战争嘛,有时候就是需要冒一些风险的。”
然而,鲁登道夫并没有抬头回应他,只是低着头专注于手中的文件,冷淡地回答道:“但我们绝不能让士兵们去做无谓的牺牲,马肯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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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晚些时候,鲁登道夫正在审阅炮兵部署方案,克莱斯特匆匆走进来:将军,冯·里希特霍芬上校有紧急报告。
情报处长快步走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我们查明了那个俄国兵的身份,将军。他叫彼得·沃尔科夫,1914年8月曾在东普鲁士战役中被我军俘虏,后来加入了所谓的俄国自由军团——为德军作战的俄国叛徒部队。
鲁登道夫眯起眼睛:然后呢?
去年十二月,沃尔科夫所在的小队在执行侦察任务时突然失去了联系,音信全无。我们原本都以为他们已经全部壮烈牺牲了。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事实并非如此。
“冯·里希特霍芬,把文件夹打开。”将军面色凝重地说道。冯·里希特霍芬遵命照办,他缓缓地翻开文件夹,里面的文件显示出了一个惊人的真相——沃尔科夫竟然被俄军俘虏了,而且还背叛了我们,投靠了敌人。
“根据审讯记录来看,他向俄军提供了大量关于德军训练和战术的详细情报。”冯·里希特霍芬继续说道,他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愤怒和失望。
“那么,他之前获得的铁十字勋章又是因为什么呢?”将军追问道。
情报处长推了推他的单片眼镜,回答道:“那是在1914年9月的一次侦察行动中,他成功地带回了一份关键情报,这份情报帮助我们的军队避免了被敌人包围的危险。”
“讽刺的是,将军,那次行动的地点正是戈尔利采地区。”情报处长补充道,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无奈和苦涩。
鲁登道夫的脸色变得异常阴沉:沃尔科夫知道我们的进攻计划吗?
不太可能,将军。他只是个低级士兵。但...冯·里希特霍芬犹豫了一下,他认识许多德军军官,了解我们的作战风格。如果他向俄军分析了戈尔利采地区的地形特点...
足够让他们判断出这是理想的突破点了。鲁登道夫完成了他的思路。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夕阳将天空染成血红色,远处的炮兵阵地正在进行试射,炮声如同闷雷。还有别的发现吗?
“有,将军。”情报处长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生怕被旁人听到一般,“我们监听到了俄军西南方面军司令部与第三集团军之间的加密通讯,其中提到了‘特别防御准备’和‘钢铁风暴’这两个关键词。经过解码专家的分析,他们认为这很可能就是在指代我们的炮击计划。”
鲁登道夫听到这里,猛地转过身来,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冷冽的闪电,直直地射向情报处长。“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巧合的范畴,上校。”他的声音冰冷而锐利,就像一把出鞘的冰刀,“毫无疑问,俄军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意图。”
鲁登道夫的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愤怒,他无法容忍自己的作战计划就这样被敌人轻易识破。他紧紧地握着拳头,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咔咔”的响声。“我要知道泄密的渠道,立刻!”他的语气不容置疑,透露出一种决绝和果断。
冯·里希特霍芬立正:已经在调查,将军。但范围很大——从参谋部到前线部队,数百人知道进攻的大致方向。
从高层查起。鲁登道夫冷冷地说,同时准备一份改变主攻方向的详细方案。明天会议上我要看到它。
情报处长离开房间后,鲁登道夫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地图前,凝视着那错综复杂的线条和标记。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他轻微的呼吸声和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他的心情有些奇怪,既不是紧张也不是焦虑,而是一种异样的平静。仿佛所有的决策都已经在他脑海中形成,只是还没有被正式宣布而已。
鲁登道夫缓缓地将目光从地图上移开,看向窗外。最后一缕阳光正逐渐消失在地平线下,黑夜如同一层厚重的帷幕缓缓落下。这个时刻,世界似乎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战争而屏息。
他心中清楚,距离进攻日还有十天。这十天将会是漫长而关键的,每一个决策、每一次行动都可能影响到整个战局的走向。
鲁登道夫深吸一口气,然后拿起桌上的钢笔,在日志本上写下了一句话:“战争中最危险的时刻,是当敌人比你更了解自己的计划时。”
这句话不仅仅是他对当前局势的一种担忧,更是他对战争本质的深刻认识。在这场残酷的博弈中,信息的掌握和保密至关重要,稍有不慎,就可能导致全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