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午后，阳光带着几分慵懒，透过服务站擦拭干净的玻璃窗，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服务站里比往常清静些，茶饮区只有零星几个工友在喝着热水看报，图书角也暂时无人光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和旧书报混合的气味，这是秦淮茹辛勤劳作后留下的痕迹。
她正拿着半旧的抹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阅览桌的边角，动作熟练而专注。自从合作社那边红火起来，尤其是第一次发薪日后，服务站里原本的几个临时工家属，心思都活络了，有两个已经找于莉说情调去了合作社。唯有秦淮茹，虽然心里也羡慕那按件计酬带来的丰厚收入，想起那天空手而归时婆婆贾张氏的冷嘲热讽和隐隐的失望，但她还是留了下来。陈组长当时给她的“保洁主管”名头和那每月三块钱的额外津贴，像一根定海神针，稳住了她浮动的心。
只是，看着空了一半的服务站，再看看自己依旧要里外忙碌的身影，她心里偶尔也会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失落和不确定。这份“主管”的工作，真的能长久吗？那三块钱津贴，会不会哪天说没就没了？
就在这时，陈醒的身影出现在服务站门口。他今天没穿工装，而是一件半旧的深色棉外套，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夹。
“秦姐，忙着呢？”陈醒的声音温和，打断了秦淮茹的思绪。
“陈组长！”秦淮茹连忙放下抹布，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脸上挤出笑容，“不忙不忙，刚收拾完一轮。您有事？”
“嗯，有点事跟你谈。”陈醒点点头，目光在整洁的服务站内扫过，流露出满意的神色，“这边说话方便吗？”他指了指相对安静的图书角。
“方便，方便！”秦淮茹心里咯噔一下，有些忐忑地跟着陈醒走到靠里的桌子旁坐下。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围裙一角，猜测着陈醒的来意。是觉得服务站人少了，用不着“主管”了？还是合作社那边需要人，想调她过去？后一个念头让她心跳快了几分，但随即又被前一个可能性压了下去。
陈醒将那个牛皮纸文件夹放在桌上，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两份用钢笔工整书写、还散发着淡淡墨香的纸张，推到了秦淮茹面前。
“秦姐，你在服务站的工作，大家有目共睹，认真负责，细致周到，尤其是这段时间人员变动，你一个人扛起了大部分工作，很不容易。”陈醒先给予了肯定。
秦淮茹心里稍稍一松，连忙摆手：“陈组长您过奖了，这都是我该做的。”
“鉴于你的稳定表现，以及上次……嗯，我们沟通之后你的选择，”陈醒措辞谨慎，没有提她曾想跳槽的事，但双方心知肚明，“我觉得，应该给你一个更明确的说法和保障。”他指了指那两份文件，“这是服务站‘保洁主管’岗位的正式聘用合同。你看看。”
“合……合同？”秦淮茹愣住了。这个词对她来说，既陌生又郑重。她只在丈夫贾东旭刚进厂时，听他说起过“劳动合同”，那是正式工人的标志，是“铁饭碗”的象征。她一个家属工，也能有合同？
她识字不多，只能勉强认得一些常用字。她低下头，有些窘迫地看着那两张写满字的纸。纸张很普通，但上面的字迹工整有力，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正式感。
陈醒理解她的难处，便用手指着条款，一条一条，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向她解释：
“这里，写明了你的岗位名称：‘红星轧钢厂职工服务站保洁主管’。这是你的正式职务。”
“这里，是你的职责范围：统筹管理服务站所有区域的清洁卫生，包括茶饮区、阅览区、活动区以及公共区域；监督和指导其他保洁人员的工作——当然，目前暂时只有你一个主力；还有，管理站内的所有清洁工具和用品，领用、保管都要做好记录。”
“这里，是工作时间安排，每天八小时，每周休息一天，具体时间可以根据服务站开放情况灵活调整，但总时长是保证的。”
“这里，是基本的劳动纪律和要求……”
秦淮茹听得格外认真，每一个字都像是敲打在她的心坎上。这纸合同，像是一道屏障，将她与那些朝不保夕的临时工区别开来，赋予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身份认同感。
接着，陈醒翻到了第二页，或者说，是合同后面附带的一份单独的附件。这份附件的标题是“岗位绩效考核标准”。陈醒怕她不理解，换了个说法：“这个，你可以理解为一份‘工作成绩单’。”
“成绩单？”秦淮茹更困惑了，工作还要打分？
“对，”陈醒耐心解释，“就是为了衡量你的工作到底做得好不好，有一个明确的标准。达到了，有奖励；达不到，可能就会有一些……嗯，扣罚。”他尽量用委婉的词语。
他指着上面用表格形式清晰列出的几条标准：
“你看这一条：卫生抽查合格率需达到95%以上。就是说，我或者于莉经理，随时可能会来检查任何一个角落，比如桌子底下、书架缝隙、暖气管后面，如果十次检查有超过半次不合格，那就不行。”
“这一条：因环境卫生问题导致的顾客有效投诉，每月不能超过1次。如果有工友因为地面太滑摔了跤，或者茶杯没洗干净拉了肚子，来服务站正式提意见，查实确实是我们的卫生问题，一个月不能超过一次。”
“还有这条：图书报刊整理及时率，当日归还报刊需在闭站前整理上架完毕。”
“另外，还有清洁用具损耗率、服务态度等等，都有相应的要求。”
每念出一条，秦淮茹的心就收紧一分。这些要求，细致、严格，甚至有些苛刻，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日常琐碎的工作量化、标准化了。
最后，陈醒指着考核结果对应的奖惩条款：“如果所有这些‘成绩单’上的要求，你都能达到，那么，除了基本的工作补贴之外，每月额外有三块钱的奖金，就是我现在给你的岗位津贴。但是，如果任何一项没有达标，”他的语气严肃了些，“就会根据情况的严重程度，扣减一部分奖金。比如，卫生合格率低了，或者收到了有效投诉，可能就会扣掉一块、两块，甚至全部扣完。”
秦淮茹沉默了。她低头看着那份“成绩单”，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墨迹未干的字迹。这份合同和这张“成绩单”，像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给了她梦寐以求的“正式”身份和稳定保障，那三块钱奖金的诱惑更是实实在在的；另一方面，它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和明确的约束，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凭着感觉、差不多就行了。
她想起在合作社忙碌的于莉，想起领到钱时刘光天、阎解成他们的狂喜，再想想自己家里永远不够花的钱，婆婆挑剔的眼神，孩子们渴望新衣的目光……一种强烈的、不想被抛下、想要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的念头，猛地攥住了她的心。
“陈组长，”她抬起头，眼神里虽然还有忐忑，但更多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光芒，“我……我虽然认字不多，但您说的，我都听明白了。这合同，这规矩，我接受！我一定好好干，争取都达标，拿到那份奖金！”
陈醒看着她眼中那份混合着珍惜与决心的光彩，知道这一步走对了。他点点头，拿出钢笔：“那好，如果你没有异议，就在这里签个名字，或者按个手印。”
秦淮茹郑重地拿起笔，在那份聘用合同的乙方签名处，歪歪扭扭却又极其认真地写下了“秦淮茹”三个字。每一笔，都仿佛承载着她对未来的期盼。
消息像长了腿，很快就在院里传开了。贾张氏听说儿媳妇不仅没去成更赚钱的合作社，反而还跟服务站签了什么“合同”，背上了一大堆“规矩”，做好了有赏，做不好还要扣钱，那三块钱津贴变得摇摇欲坠，她顿时就炸了锅。
晚上，贾家饭桌上，棒梗带着小当、槐花正吃着窝头就咸菜，贾张氏把筷子往碗上一拍，吊梢眼一竖，就开始发作：
“淮茹！我说你是不是缺心眼啊？那合作社多好？按件算钱，多劳多得！你看于莉，看刘光天他们，哪个不是大把票子往家拿？你倒好，死守着那个服务站，累死累活不说，现在还弄个什么‘卖身契’！啊？一大堆规矩管着，动不动就要扣钱！那三块钱是那么好拿的？陈醒那小子，精得跟猴似的，就是变着法儿剥削你！你赶紧去跟他说，这合同不算数！要不就去合作社！”
要在以前，秦淮茹早就低着头，默默忍受婆婆的数落，或者委委屈屈地解释两句，最后往往还是婆婆说了算。
但这一次，不同了。
她放下手里的窝头，抬起头，直视着贾张氏。或许是下午签合同时那份郑重的感觉还在，或许是那“保洁主管”的身份给了她底气，又或许，是合作社那些姐妹们独立挣钱后扬眉吐气的样子刺激了她。她深吸一口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妈！您别说了！这不是什么‘卖身契’，这是我的工作！正式的工作！”
她特意强调了“正式”两个字。
“陈组长信得过我，才让我当这个主管，给我定了规矩，这是对我的看重！活儿是多了点，规矩是严了点，可我心里踏实！做好了，那三块钱奖金我拿得心安理得！做不好，扣钱那也是天经地义！世上没有白吃的饭！”
她顿了顿，看着婆婆惊愕得张大的嘴巴，继续一字一句地说道：“合作社是能挣钱，但那是按件计酬，有活就干，没活就闲着，不稳定。服务站这边，虽然钱可能没那边多，但稳定，有保障！我就想守着这份稳定！我的工作，我自己心里有数，您就别操这个心了，也别去闹！”
这一番话，如同平地惊雷，把贾张氏炸懵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媳，这个一向在她面前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儿媳妇，今天居然敢这么跟她顶嘴？还说得如此条理分明，如此斩钉截铁？她习惯性地想拍桌子，想撒泼，想用那套“我是你婆婆”的伦理来压制。
但当她触及秦淮茹眼中那份以前从未有过的、混合着疲惫、委屈，但更多是珍惜和扞卫自己劳动成果的坚定光芒时，当她想到儿子那点微薄工资和家里日益拮据的状况，再想到儿媳每月那笔稳定的、即将因为“成绩单”而变得更具诱惑力的收入时，她那到了嘴边的骂词，竟然硬生生地噎住了。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的“嗬嗬”声，最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重新拿起筷子，嘟囔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话，没再继续闹腾下去。
棒梗和小当眨巴着眼睛，看看奶奶，又看看妈妈，似乎也感觉到家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秦淮茹看着沉默下去的婆婆，心里先是闪过一丝后怕，随即涌起的，却是一种冲破枷锁般的、混合着心酸与畅快的奇异感觉。她知道，从她在合同上按下手印的那一刻起，从她为了自己的“事业”和收入第一次强硬地回绝婆婆开始，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经济上的独立，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步，也正在如同水滴石穿般，悄然改变着这个四合院里，维系了多年的、固有的家庭权力结构。而她秦淮茹，正是这变化的亲历者，也是推动者之一。她拿起窝头，用力咬了一口，仿佛在品尝这份来之不易的、带着些许涩味的自主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