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星的微光尚未完全隐没,黄沙堡内已是一片不同往日的喧嚣。人们从四面漏风的土屋中钻出,像苏醒的蚁群般汇聚到校场。男人们肩扛着锈迹斑斑的锄头铁锹,女人们提着破旧的土筐;连半大的孩子也揉着惺忪睡眼,紧紧拽着父母的衣角。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高台,那里,冷啸如一杆标枪挺立,身后是十八名虽伤痕累累却目光如炬的捕快。
今日开工!冷啸的声音斩破清晨的寒意,挖渠引水,垒田垦荒,便是我们黄沙堡的生路!
台下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希望虽被点燃,但要将希望变为现实,需要的是严密的组织和高效的执行。冷啸目光扫过台下那些面黄肌瘦的边军和流民,又掠过身旁这些从榆林血战中幸存的老兄弟,心中已有决断——绝不能依靠黄沙堡原有那套僵化腐朽的边防军体系。
工程浩大,需令行禁止。冷啸声音转沉,自即刻起,成立屯田水利工程指挥部,一切调度,皆由指挥部统辖!
他猛一挥手,十八名捕快齐刷刷上前一步。他们衣衫褴褛,人人带伤,但那股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杀气,让台下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
周明德!
面容尚显稚嫩但眼神已沉稳如水的周明德应声出列。
你心思缜密,处事周全。人事物料司由你执掌!冷啸目光如炬,所有人员按体力、特长造册分队;所有工具、粮秣、物料出入,皆需经你记录。我要知道每一分人力、每一粒粮食的去向!
周明德重重点头,立即从怀中掏出用匪巢缴获的账簿改造成的册子,半截墨笔已在指尖转动。
刘华添!
头儿吩咐!刘华添咧嘴一笑,脸上伤疤随之牵动。
你身手敏捷,胆大心细。勘测警戒司交给你!冷啸指向堡外苍茫的荒野,带人探查引水渠线,尤其是那几处风化岩区,务必找出最安全的路线。同时派出游动哨,监视周边动静,谨防虏骑骚扰!
刘华添拍了拍腰间重新打磨过的短刀:保证连只野兔子从咱们地盘过,都留下脚印图!
丁智勋!
声如洪钟,力大沉稳的丁智勋踏前一步。
你勇力过人,能服众。工程督造司,你为主官!冷啸指向远处需要开凿的坚硬土地,专司督导最重的土方作业——开挖主干渠,夯实梯田基!哪个工队敢偷懒,哪个地段进度滞后,我唯你是问!记住,不是让你当监工鞭子,是要带着兄弟们一起啃最硬的骨头!
丁智勋摩拳擦掌,目光已投向那片冻土。
李业昌,你负责后勤保障,组织妇孺烧水做饭,分发食水!
卫鑫眸,你带人协助周明德,同时负责工程纪律,纠纷冲突即刻处理!
马徐志,你领人巡查已建成渠段和田埂,质量问题立即上报返工!
……
一道道指令如战鼓擂响,十八名捕快各司其职,迅速就位。这套以亲信为骨干的垂直管理体系,如同一张精心编织的网,将整个工程牢牢掌控。
校场东侧,周明德的人事物料司前已排起长队。他坐在破木桌后,面前摊开册子,详细询问登记。
姓名?原籍?可曾务农?有无手艺?
他笔下如飞,将人员按壮丁、半劳力、妇孺分类,发放不同标记的木牌。一个面黄肌瘦的流民怯生生问道:大人,真能吃饱饭?
周明德抬头,指了指身后堆放的粮袋:凭牌领饭,童叟无欺。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令人信服的沉稳。
堡外荒野上,刘华添带着几个老练的斥候,如狸猫般穿梭在沟壑间。他们在规划的渠线上插下标记的小旗,在险要处用红布条做出警示。
这里岩层太脆,得绕行三丈。
此处地势低洼,需加固渠基。
他们一边勘测,一边警惕地扫视着远方的地平线。刘华添突然蹲下身,指尖捻起一撮泥土在鼻尖轻嗅:有马蹄粪,不超过两日。通知三队,加强西侧警戒。
主干渠开挖处,丁智勋的嗓门震天响。他抡起特大号铁镐,率先砸向冻土,火星四溅。
看好了!就这么干!腰腹发力,借势而下!他每一镐都深嵌入土,身后被他分到土方队的壮汉们见状,也纷纷吼叫着开始发力。
一个原边军小旗偷懒耍滑,拄着铁锹磨洋工。丁智勋铜铃般的大眼一瞪,夺过他的铁锹,三下五除二就挖出一方土:这般干活,对得起你吃的粮吗?那小旗面红耳赤,讪讪地埋头苦干起来。
校场一角,李业昌组织起的妇孺们已支起大锅。粟米在沸水中翻滚,蒸腾的热气在晨光中缭绕。几个孩子帮着拾柴,老人坐在一旁修补箩筐。当第一缕饭香飘出时,整个工地的劳作声似乎都轻快了几分。
卫鑫眸带着两人在工地上巡视。两个流民因争抢一把好使的铁锹扭打在一起,他上前分开二人,声音冷峻:工程要紧,私斗者扣三日口粮。简单一句话,让争执瞬间平息。
原有的边防军军官们起初还想指手画脚,却发现自己的命令无人理会。一个总旗悻悻地找到冷啸:大人,这不合规矩......
冷啸头也不抬:在这里,能带大家活下去的,就是规矩。
夕阳西下时,一条深达数尺、长达百余步的笔直渠沟已初具规模。人们拖着疲惫的身躯收工,但眼中却闪着久违的光。凭牌领到的粟米饭热气腾腾,虽然只是简单管饱,却让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满足。
夜幕降临,指挥部的土屋里灯火通明。十八名捕快围坐一堂,向冷啸汇报今日进展。
登记在册者已达四百余人,明日可再组五个工队。
西段岩区需爆破,我已找到合适采石点。
今日耗粮四石,工具损坏二十件,均已记录在案。
发现三处渗水点,需加固处理。
冷啸静静听着,目光扫过这些生死与共的兄弟。他们或许不懂水利工程,但他们懂得执行,懂得如何在绝境中凝聚人心。这套以捕快为骨干的垂直管理体系,正以其高效的运转,将黄沙堡从一潭死水,渐渐搅动出勃勃生机。
夜深了,校场上却还有人在忙碌。几个新来的流民围坐在篝火旁,听老兵讲述白天的见闻。
那个周司官,记性可好了,三百多号人他都认得。
丁司官力气真大,一镐下去顶我们三镐。
刘司官带着人在西边发现了鞑子踪迹,还好提前预警......
月光下,新挖的渠沟像一道伤疤,刻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但在每个参与劳作的人心中,这却是一道希望的印记。几个孩子用木棍在沙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水渠图,争论着明天要跟着哪个工队干活。
在指挥部隔壁的土屋里,周明德还在灯下核对账目。他的指尖在算盘上飞快移动,额头上渗出汗珠。忽然,他停下动作,皱起眉头:头儿,今日耗粮比预期多出一成,若按此进度,存粮恐怕支撑不到收获季节。
冷啸走到窗前,望着远处月光下依稀可辨的渠线:粮食的事,我自有打算。你只管把账目理清,不要让人钻了空子。
窗外,新来的流民正在临时搭建的草棚下安顿。校场上,几个守夜的捕快提着灯笼巡视。更远处,刘华添带着斥候队趁着月色,再次出发去勘察明日要开挖的渠段。
这一夜,黄沙堡的灯火亮到很晚。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时响起,那是有人在连夜修补损坏的工具。妇女们借着月光缝补明日要用的麻袋,老人们把收集来的枯草编成施工用的草绳。
当初升的朝阳再次照亮这片土地时,那条初具规模的渠沟在晨光中闪着微光。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黄沙堡的变革,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