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奎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庄重的镇守府衙正堂内激起层层涟漪。所有原本聚焦在冷啸身上的目光,此刻齐刷刷地转向了这位出列反对的副将。文官们眼神闪烁,带着几分看热闹的兴味;武将们则神色各异,有的面露赞同之色,有的则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张松端坐其上,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落在赵奎身上:“赵将军,有何不妥?细细道来。”他的语气平稳,却自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赵奎感受到来自上方的目光,心头微微一凛,但话已出口,如同离弦之箭,再无回头路。他深吸一口气,将胸膛中那股翻腾的妒火与不满强行压下,换上一副看似忧国忧民、秉公执法的严肃面孔,声音洪亮,字句清晰,仿佛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大帅明鉴!”他先是抱拳向张松行了一礼,随即侧身,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冷啸,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质疑,“冷啸天此人,守城剿匪,其勇可嘉,其功……或许不假。”他刻意在“或许”二字上微微停顿,留下了一丝暧昧的余地。
“然而!”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引经据典的郑重,“我大明立国二百载,自有法度典章!国朝重典,文武分途,将士升迁,尤需慎重!非但有军功可叙,更需考量其出身、根脚、是否熟读兵书、通晓韬略,此乃朝廷遴选将才、稳固军心之根本!”
他向前微微踏出半步,目光转向张松,语气变得愈发恳切,甚至带着几分“忠言逆耳”的痛心疾首:“大帅!冷啸天是何出身?不过一县衙胥吏,缉捕盗贼或可称职,然则,其无科举正途之功名,亦非世袭罔替之军户,于军中无尺寸根基,于兵法无系统传承。仅凭一时之血勇,或许侥幸立下微功,若因此便骤升高位,授以裨将之职,实授一营兵权……”
他猛地再次转身,手指几乎要指到冷啸鼻尖,声音带着煽动性的质问:“试问,我镇西将军麾下,无数将士,哪个不是刀头舔血,积功而至?哪个不是熟读操典,通晓阵战?让一个来历不明、根基浅薄、不通军务的胥吏,骤然凌驾于诸多浴血奋战多年的老行伍之上,统领上千弟兄,如何能服众?营中将士,谁会心服?此例一开,军心何以维系?法度何以存续?若日后人人效仿,只凭匹夫之勇便可窃居高位,我边军纲纪何在?朝廷体统何存?!”
他一番话语,慷慨激昂,句句引据“国朝法度”、“朝廷体统”、“军心稳固”,将自己摆在维护规则和集体利益的高度,将对冷啸个人的打压,巧妙包装成了对大局的负责。堂内不少出身军户或因军功升迁的将领,闻言不由得微微颔首,看向冷啸的目光中,原本的些许惊叹,渐渐被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所取代。确实,让一个“外人”一步登天,他们心中也难免膈应。
判官王怀安此刻也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连忙出列,躬身附和道:“总督大人,赵将军所言,老成持重,实乃金玉良言啊!朝廷名器,不可轻授。冷啸天有功当赏,然则骤升裨将,确与体制不合,恐惹非议,还请大人三思!”他一边说,一边用袖角擦拭着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偷偷瞥了冷啸一眼,眼神复杂。
张松沉默了。他手指捻动玉佩的速度微微加快。赵奎的话,虽然夹带私心,但并非全无道理。他身为总督,固然有破格提拔之权,但也需顾忌官场潜规则与手下将领们的集体情绪。边军系统盘根错节,关系复杂,若因提拔一个冷啸而引得麾下诸多将领心生芥蒂,甚至阳奉阴违,于大局确实不利。他爱才,但更要权衡稳定。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堂下的冷啸身上。这个年轻人,从始至终,面色都未曾因赵奎的激烈反对而有丝毫改变,依旧那般沉静,仿佛赵奎指责的并非是他本人。这份定力,让张松心中暗赞的同时,也更加为难。
赵奎敏锐地捕捉到了张松的犹豫,心中冷笑,知道火候已到,该进行下一步了。他再次转向张松,语气放缓,做出一种“顾全大局”的姿态:
“大帅,冷啸天毕竟有功于榆林,若丝毫不赏,恐寒了将士之心,亦非朝廷待功臣之道。末将有一两全之策,既可不违朝廷法度,又能使人才得其用,以示大帅恩典。”
“讲。”张松淡淡道。
赵奎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朗声道:“冷啸天勇武可嘉,善于临机决断,正宜派往边陲要地,独当一面,以磨砺其才,积累资历。依末将看,位于我防线最前沿、直面虏骑兵锋的‘黄沙堡’,防守官一职正好空缺。此地位置关键,责任重大,正需此等敢战之士前往镇守!可擢升冷啸天为‘黄沙堡防守官’,品级……可酌情擢升至从六品或正六品武职,如此,既酬其功,又不至于破坏体制,更能人尽其才,岂不两全其美?”
“黄沙堡?!”
他此言一出,堂内知晓此地情况的几个将领,脸色都变得有些古怪,甚至有人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黄沙堡!那是什么地方?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一个小点,孤悬于防线最外侧,深入荒原。说是堡垒,实则不过是一处残破的土围子,周围百里,尽是茫茫黄沙与戈壁,水源奇缺,草木难生。那里直面蒙古游骑最频繁的骚扰路线,一年到头大小摩擦不断,堪称刀尖上跳舞。更要命的是,此地补给极其困难,粮饷器械常年短缺,兵员名额常年不足百人,且多是老弱病残或被发配过去的兵痞,士气低落,逃亡不断。在那里做防守官,名义上是独当一面,实则是被扔到了自生自灭的绝地!所谓“防守官”,听着像个官,实则权力有限,资源匮乏,生存都成问题,更别提立功升迁了。这哪里是重用?分明是明升暗降,杀人不用刀!
张松自然也知道黄沙堡的境况。他深深看了赵奎一眼,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他冠冕堂皇的理由,直抵其内心。赵奎毫不避让地迎着张松的目光,一脸“此乃为国举贤”的正气。
堂内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寂静。所有人都明白,这是赵奎的阳谋,利用规则和同僚的潜在不满,给冷啸挖了一个看似光明正大、实则凶险无比的大坑。
张松沉吟着。他若强行坚持原议,必会引发赵奎及其背后势力的强烈反弹,于当前边务不利。若完全驳回,对冷啸的功劳也无法交代。赵奎这个“折中”方案,虽然阴损,却在表面上维护了“规则”,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最终,张松的目光再次与堂下始终沉默的冷啸对视。他看到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没有期待,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失望,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
也罢。是龙是虫,总需经历风雨。若他连黄沙堡那关都过不去,即便留在中枢,也难当大任。
张松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赵将军所虑,不无道理。黄沙堡……确需干才镇守。”
他目光定在冷啸身上,做出了最终裁决:
“冷啸天听令!”
“卑职在。”冷啸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动作干脆利落。
“念你守城剿匪之功,特擢升你为‘黄沙堡防守官’,实授正六品武职,即日赴任!望你恪尽职守,整饬武备,保境安民,勿负本督……朝廷之期望!”
“卑职,领命。”冷啸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他接过亲兵递来的、墨迹未干的委任状,那上面“黄沙堡防守官”六个字,显得格外刺眼。
赵奎看着这一幕,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丝胜利者的冷笑。他仿佛已经看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捕快,在黄沙堡那片不毛之地,如何被残酷的现实磨去所有棱角,最终悄无声息地湮灭在黄沙之中。
府衙之内的擢升,最终以这样一种看似公允、实则暗藏机锋的方式落下帷幕。一步登天的期望化为泡影,取而代之的,是通往绝境的委任。冷啸手持那份沉甸甸的委任状,在众人或同情、或嘲讽、或冷漠的目光中,缓缓站起身。他的未来,似乎已被限定在那片名为“黄沙堡”的荒凉与危险之中。然而,无人能窥见他低垂的眼帘下,那深藏于平静之后的、一丝悄然燃起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