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傍晚,染坊的烟囱里冒出最后一缕烟,混着松柴的清香和灶上炖肉的油香,在暮色里慢慢散开。阿婆把炖得酥烂的肘子捞出来,油星溅在灶台上,像撒了把碎金,她笑眯眯地擦着手:“守岁的肉得烂,日子才够软和。”
丫丫正往染坊的梁上挂红灯笼,竹梯在青石板上晃了晃,吓得她赶紧抓紧梯阶。“小心点!”小石头的声音从底下传来,他伸手扶着梯脚,掌心的温度透过木头传上来,“我给你扶着,慢点儿。”
灯笼挂稳时,暮色已经浸蓝了天。红灯笼的光透过纱面,在“祭蓝”染缸上投下圈暖红,深蓝的缸沿顿时像镶了道金边。小柱子举着串糖葫芦跑进来,糖衣在灯光下闪着亮,他举着糖葫芦往灯笼下凑:“看!我的糖葫芦比灯笼还红!”
“就你能,”小石头弹了下他的脑门,却从兜里掏出包糖瓜,“给,守岁时吃,粘住嘴就不胡说了。”
糖瓜的甜混着肉香漫开来,丫丫从梯子上下来,看见染坊的长桌上已经摆开了碗筷——粗瓷碗边放着染红的鸡蛋,筷子架是用染缸边的碎木刻的小狐狸,连装咸菜的碟子,都是用“秋香黄”布包着的陶盘,透着股家常的暖。
守岁的灯点起来时,外面的鞭炮声已经连成了片。阿婆给每个人碗里舀了勺肉羹,热气腾腾的汤里浮着蛋花,像撒了把星星。“吃了这碗羹,来年染布的颜色准鲜亮,”阿婆说,“你阿爷在时,每年都得喝三碗才肯去守夜。”
丫丫舀了口羹,肉香混着蛋香在舌尖化开,忽然看见小石头碗里的蛋花歪歪扭扭的,像只正在游水的小松鼠——定是她刚才分蛋时特意弄的,忍不住低头偷笑。
“笑啥?”他抬头看她,眼里的灯光晃了晃,“羹里有花椒?”
“没、没有,”她赶紧摆手,耳根却热了,“就是觉得……汤好喝。”
小柱子嘴里塞着糖瓜,含混不清地说:“我娘说,守岁时得说吉利话,我先来!祝丫丫姐染的布比彩虹还好看!祝石头哥刻的狐狸比真狐狸还灵!”
“就你嘴甜,”阿婆笑着给了他块肘子,“吃点肉,长力气。”
外面的烟花“咻”地冲上夜空,在深蓝的天上炸开朵金红的花,照亮了染坊的窗棂。丫丫忽然想起第一次来染坊时,也是这样的夜晚,她缩在灶房的角落,看着春桃姐她们挂灯笼,心里慌得像揣了只兔子。谁能想到,现在竟能和他们围坐在一起,喝着同碗羹,看着同片烟火。
“去看看染缸吧,”小石头忽然起身,“阿婆说,守岁时给染缸添点新水,来年染料更听话。”
两人走到后院,染缸在灯笼的光下泛着深蓝的光,像口藏着星子的井。小石头往缸里舀了瓢新打的井水,水纹荡开,把灯笼的红光搅成圈,像条游动的红鱼。
“你看,”他指着水纹,“像不像‘石榴醉’的颜色?”
“像,”丫丫点头,指尖碰了碰缸沿的冰,凉得人一哆嗦,“比‘石榴醉’沉,像藏了酒的红。”
烟花又在天上炸开,这次是绿的,像把“翡翠绿”的染料泼在了天上。两人同时抬头看,目光撞在半空,像两朵烟花在深蓝里相碰,簌簌落了满身光。
“丫丫,”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混着远处的鞭炮声,“开春后,想不想去镇上的布庄看看?听说新到了种西洋染料,蓝得发紫,或许能配咱的‘祭蓝’。”
丫丫的心跳像被烟花炸了下,“怦怦”地响。她看着他眼里的光,比天上的烟花还亮,用力点头:“想!”
“那……就这么说定了,”他的嘴角翘了翘,像刚偷尝了糖瓜,“等雪化了就去。”
回到灶房时,小柱子已经困得直点头,脑袋在桌上磕出“咚咚”的响。阿婆把他抱到里屋的炕上,给他盖了床“葡萄紫”的被子,上面的葡萄纹在灯光下闪着暗紫的光,像串熟透的果子。
钟声“当”地敲响,新年来了。染坊的灯笼晃了晃,把三人的影子在墙上投得长长的,像串没说出口的话。
丫丫摸着兜里的染谱,里面夹着二丫绣的蓝草叶,夹着松针做的老虎胡须,夹着小石头刻的小松鼠——这些藏在纸页里的暖,像染缸里的染料,慢慢浸透了日子的布,染出了比任何颜色都沉的甜。
“新年快乐,”她轻声说,对着灯笼,对着染缸,对着身边的人,“愿来年的染坊,有染不完的布,说不完的笑。”
小石头看着她,眼里的灯光亮得像两簇小火焰,轻声回:“新年快乐。”
远处的鞭炮还在响,染缸里的新水泛着光,灯笼的红映着染布的蓝,在这守岁的夜里,把所有的盼头,都泡成了会发芽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