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盯着那块被掰碎的徽墨酥,猫叼着跑了,只剩一点渣子粘在门槛上。
周墨站在旁边,脸色有点难看,像是替他不值。
他没说话,只把空包收进袖口,转身回了书房。
天刚亮,雪粒子敲着窗纸沙沙响。
沈砚坐在案前,翻开昨夜记下的工分疑点,一行行扫过去。
东村三户虚报灾歉的事还在那儿,像根刺扎在账面上。
但他没动。
现在撕破脸,只会让底下人慌神。
渠刚通,人心才稳,不能乱。
他提笔写下一道令:即日起,县衙全员轮值修缮屋舍,每日申时前报进度。屋顶漏雪的、墙皮剥落的、门轴吱呀的,全列成册,分组修补。老赵熬姜汤的手艺不能白费,热乎劲儿得接着用。
传令下去后,几个衙役嘀咕开了。
“水也通了,种也发了,咋还不让歇?”
“县令这是要卷死我们啊。”
话传到沈砚耳朵里,他只冷笑一声:“冬闲?新安哪有闲的时候?今年不备耕,明年哭都没地儿哭。”
他叫来周墨,摊开地图,指了几处红圈:“这几个坡地,各村报上来是荒地,土薄石多,历来不种粮。我想试种抗寒大麦。”
周墨皱眉:“这种地能长东西?铁犁都啃不动。”
“正因啃不动,才早动手。”
沈砚蘸着茶水在桌上画线,“先松表土,堆肥压茬,再铺一层沙石防板结。我让楚墨那边留了二十斤草木灰,混着粪肥一起上,三个月就能改土。”
周墨还是摇头:“百姓不信这个。谁肯往石头堆里撒种子?赔了算谁的?”
“算我的。”
沈砚拍板,“种不成,损失县衙担。但得签契约定责,谁出工,记多少工分,一五一十写清楚。让他们知道,这不是白给的恩惠,是实打实的买卖。”
周墨张了张嘴,到底没再说什么。
他知道这县令看着懒,其实步步都算到了前头。
沈砚又召林阿禾进来。
小吏低头站着,神情比前几日稳了不少,像是真想做出点样子。
“全县有多少能用的铁器?待修的犁铧、锄头、镰刀,全给我统计出来。”沈砚递过一卷空白竹简,“三天内交数。”
林阿禾接过,应了一声。
“还有,”沈砚补充,“你去邻乡打听,有没有铁匠愿意接活。告诉他们,完工后每人两条臭鳜鱼、半斤粗盐。”
林阿禾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光。
臭鳜鱼现在可是硬货,一坛能换五斤粟米。
粗盐更是稀罕物,寻常人家半年见不到一两。
这条件一开,不怕没人动心。
“别光找熟人。”
沈砚盯着他,“哪家手艺好、出活快,你就往哪家跑。别让我失望。”
林阿禾低头:“是,县令。”
人走后,周墨低声问:“真信他?”
“不信。”
沈砚冷笑,“但我得让他有用。有用的人,才舍不得轻易背叛。”
当天下午,沈砚亲自带人去了三处试点坡地。
风雪扑面,山路难行。
他拄着根竹竿,踩着结冰的土坎往下走,身后跟着李老根和两个族老。
到了坡底,他掏出炭条,在一块平整石板上画起线来。
“看见没?不是平着种,是顺着山势,一层层往上垒台子。”
他一边画一边说,“每层两步宽,前后错开,像楼梯。雨水下来,不会冲垮,还能存住。”
李老根蹲下来看:“这……真能行?”
“去年修渠时用的坡度法,一样道理。”
沈砚指着线条,“水往低处流,咱们就借势引它。台子边上挖浅沟,下雨时水先进沟,再慢慢渗进土里。”
另一个族老犹豫:“可这得挖多久?一人一天怕也就半丈。”
“所以现在就得动。”
沈砚站直身子,“冬天人闲,正好整地。等开春,直接撒种就行。不然雨季一来,坡土全冲走,连悔的机会都没有。”
李老根摸着下巴:“要是真能长粮……咱们村三十个壮劳力,可以轮流上山。”
“不止你们。”
沈砚道,“柳沟、石坝也都安排人手。县衙出工具、管中午饭,还是火锅,加肉片那种。”
众人笑了。
谁不知道县衙火锅现在是一绝?
老赵改良过的辣汤底,配上腌好的野猪肉,香得十里外都能闻着。
“那就干!”
李老根一拍大腿,“明天我就带人来铲土!”
回县衙的路上,雪下得紧了。
沈砚走在最后,靴子陷在泥雪里,一步一个坑。
周墨跟上来:“你真打算搞梯田?这动静不小。”
“小?”
沈砚哼笑,“这才哪到哪。我打算明年推二百亩,后年翻倍。新安山多地少,不靠山吃山,靠啥?”
“可郡府那边……”
“郡府只要排名不垫底,就不会管你咋干。”
沈砚打断,“我们现在民生分是41,离中游还差两档。修梯田、扩种大麦,两项落地,至少+10分。够了。”
周墨沉默片刻:“你心里早有谱了。”
“当然。”
沈砚抬头看了眼县衙屋顶,“连瓦片都在漏,你说我能指望上面拨款?路得自己走。”
第二天,林阿禾交来了农具统计。
竹简厚厚一叠,分类清晰:可用铁器一百三十七件,待修八十九件,缺柄农具四十六套。另附三乡铁匠名单,共十二人,愿接活者九人。
沈砚翻完,点点头:“办得不错。”
他当场批了三条臭鳜鱼、一斤粗盐,让人送到林阿禾房里。
周墨在旁看着,没说话。
他知道这是安抚,也是试探。
给你好处,看你拿不拿,拿了之后是更卖力,还是开始松懈。
下午,沈砚立在廊下,看一群衙役搬瓦片上房。
老赵在下面指挥:“轻点!这可是县衙的脸面!摔了老子扣你火锅份额!”
有人笑骂:“你那锅底都糊三次了,还好意思说脸面?”
沈砚没理会吵闹,转身回案前,提笔写下“新安备耕七策”初稿:
一查田亩——清点可耕地,标注宜种类型;
二修农具——联络铁匠,限期修复,县衙补贴工食;
三储良种——抗寒大麦优先,预留稻种试验田;
四训农法——以坡地试点为样板,召集族老现场教学;
五固水系——趁冬枯疏浚支渠,防春汛倒灌;
六护山林——禁滥伐,设巡山队,松烟墨材专管专用;
七联诸族——每月初一开议事会,通报进展,听取民声。
写完,他吹了吹墨迹,递给周墨。
主簿接过一看,手指微微发紧。
这不是零敲碎打,是真要把新安从根上改一遍。
“太急了吧?”他终究忍不住,“万一……”
“没有万一。”
沈砚打断,“修长城的罚令还在头顶挂着,咱们哪天能真歇?现在不动,等开春雨季冲了坡地,哭都来不及。”
周墨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人不像个摆烂的县令,倒像个盯着棋盘不肯松手的赌徒。
明知道风雪将至,偏要赶在封山前,把最后一粒种子埋进冻土。
他叹了口气,取来笔墨,默默开始誊录。
天色渐暗,烛火跳了两下。
沈砚坐在案前,对照地图修改七策细节。
林阿禾送来了晚饭,一碗粟米饭,一碟腌萝卜,外加一小块徽墨酥。
他没动那块酥,只扒了两口饭。
窗外,风雪更大了。
屋顶上的修补声还没停,断断续续传来敲打声。
周墨誊完最后一行,轻轻放下笔,没打招呼就退了出去。
沈砚没抬头,继续在竹简边角加注一条小字:“试点坡地需设标记桩,每日记录土质变化,由林阿禾负责上报。”
写完,他顿了顿,又添一句:“所有上报文书,须经双人核签,副簿员与主簿各执一印。”
烛火映着他侧脸,影子投在窗纸上,一动不动。
门外,林阿禾抱着一摞新抄的工分册,站在廊下,望着那团黑影看了很久。
然后他转身,脚步很轻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