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牛推门进来时,沈砚正把最后一份修正账册压进铁匣。
他没抬头,只问:“有事?”
“郡守府的人到了。”
二牛声音压着,“走侧门,说有‘紧要话’传给大人。”
沈砚合上铁锁,吹了吹锁孔里的灰:“人呢?”
“在前堂坐着,茶都凉了还没动。”
“哦。”沈砚起身,顺手抓了件外袍披上,连扣子都没系,“不换官服了,就这身见他。”
前堂的门槛刚跨过一半,使者便站了起来,脸上挤着笑,眼里却透着冷意。
“沈县令昨夜辛苦,竟还在忙公事?”
“活干不完,觉自然睡不香。”
沈砚径直走到主位坐下,“贵使从郡城来,雪化得早吧?路上泥泞,不容易。”
对方一愣,原准备好的威风卡在喉咙里,只好讪讪道:“还……还好,尚可通行。”
“那就好。”
沈砚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口,“既然来了,喝口热茶再谈也不迟。”
使者没接茶,反而清了清嗓子,挺直腰板:“本官奉赵郡守之命,特来传谕:新安若此次考核仍垫底,沈县令不仅官职难保,更将发配北境修长城!且全县百姓,也将因‘治理无方’受牵连,赋税加倍,徭役翻番!”
他说完,目光紧盯沈砚,等着看对方脸色发白、慌忙求饶。
可沈砚只是放下茶碗,慢条斯理地说:“哦,然后呢?”
“你……你不害怕?”
“怕什么?”
沈砚抬眼,“我种我的地,修我的渠,百姓喝干净水、烧暖和柴,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朝廷派御史来,是查实情的,不是听吓唬的。”
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角:“赵郡守这话,与其说是警告我,不如说是怕新安变好。毕竟,一个常年垫底的县突然翻身,打脸的可不是我。”
说完,他转身就走,留下使者僵在原地,茶碗冒着热气,没人再搭理他。
后堂灯芯刚剪过,火苗跳了一下。
周墨坐在案边,手里捏着笔,欲言又止。
林阿禾站在角落,手指无意识抠着袖口布线。
沈砚走进来,扫了一眼两人:“都听见了?”
周墨点头:“这话说得狠,是要逼我们乱阵脚。”
“不止。”
林阿禾低声道,“他提百姓遭殃……是冲着民心来的。万一有人信了,怕加税怕征役,到时候御史一问,答不出好话……”
沈砚笑了:“那就让他问去。”
他拉开柜门,抽出三份名单摊在桌上。
“这是领过抗寒麦种的农户,一百三十七户。”
“这是靠净水筒治好腹泻的病患,九十三人。”
“这是参与修渠记工分的村民,二百零一人。”
他点着名单:“这些人,哪个不是自己挣来的安稳?他们不说实话,谁信?官威能压一时,能压住两百多人张嘴?”
周墨眼神渐定。
沈砚看向林阿禾:“你母亲今早已经服药,苏青芜亲去送的,还改了灶台通风口。她喘得轻了,今晚就能下炕吃饭。”
林阿禾猛地抬头。
“你不用再想东想西。”
沈砚语气平缓,“你跟的是实事,不是某个人的脸色。赵承业能给你什么?一句空话,就能让你娘多活十年?”
林阿禾嘴唇动了动,终是低头:“属下……明白了。”
“明白就好。”
沈砚拍桌,“从现在起,咱们不怕他们盯着,就怕他们看不见。越透明,越硬气。”
他转身走向墙边,取下挂着的新安地形图,铺在长案上。
“听好了,我们不做申辩文书,不递请愿状,不搞半句虚的。”
他拿起炭笔,在图上画出第一条线:“这是北坡水渠,三十丈长,五村受益,每一块石板都有村民名字刻在下面。”
第二条线:“这是净水筒分布点,七处取水,每日巡查记录张贴在村口,谁家孩子喝了拉肚子,当场登记,三天回访。”
第三条线:“这是梯田试点,三十八亩抗寒大麦已出苗,楚墨带着人在边上搭了棚,日夜有人守。”
他把笔往桌上一扔:“御史来了,带他走这三条路。每一步,都有人证;每一处,都有物证。他要是还说我们垫底,那就是睁眼说瞎话!”
周墨眼睛亮了:“您是说……用实绩堵他们的嘴?”
“对。”
沈砚冷笑,“他们爱玩虚的,我们就拿实的砸。他们放狠话,我们就晒进度。让他们知道,新安不是谁一句话就能摁下去的。”
他转向林阿禾:“你现在就出发,六个村再跑一遍。不是教他们怎么答,是告诉他们,你们活得怎么样,自己最清楚。别怕说,更别瞒。”
林阿禾重重点头:“我这就去。”
“等等。”
沈砚又叫住他,“带上最新一批徽墨酥,每村留十块。不是贿赂,是谢礼。他们帮我们做事,就得吃得上点心。”
林阿禾接过食盒,脚步比来时稳得多。
沈砚又对周墨道:“从今天起,每日辰时,各村协理员报一次民生简讯。你负责汇总,挂在前堂公示栏。”
“贴挂在外面?”
“对,就挂在衙门口。”
沈砚道,“让所有人看见,我们在阳光下做事,不怕任何人盯着看。”
周墨终于笑了:“您这招……比写一百篇申辩都管用。”
“那当然。”
沈砚活动了下手腕,“我沈砚治县,靠的不是嘴皮子,是芋艿干、净水筒、还有那一亩亩返青的麦田。”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晨光斜照进来,落在那张地形图上,三条黑线清晰分明。
“他们想用一句话吓倒我们?”
“那就看看,是谁先绷不住。”
午后,第一份简讯送来。
【东岭村·卫生协理李二丫报】
今日巡查:三户换炭层,两户补竹管,无新增腹泻。
孩童误食炭粉事件已闭环处理,家长签署《使用须知》并按手印。
净水点秩序良好,排队取水者十二人,最长等候时间一刻钟。
沈砚看完,直接批了“存档,公示”。
周墨接过,准备去誊抄。
“等等。”沈砚又道,“把‘闭环处理’四个字划掉,改成‘已解决’。老百姓不认官话,咱也别装。”
周墨应声改过,拿着简讯往外走。
沈砚坐回案前,翻开昨日未批完的文书。
笔尖蘸墨,刚要落下,忽然停住。
他想起什么,起身走到柜前,取出一份村民健康日报。
竹页整齐,字迹工整,日期标得清清楚楚。
他走到前堂,亲手将这竹简挂在公示栏最上方。
底下已有几份昨日的记录:拾柴队工分表、药铺药材出入账、净水筒维护日志。
他退后一步,看了看。
但他没再说话,转身回了后堂。
油灯重新点亮,他继续批阅文书。
笔尖沙沙作响,像春蚕啃叶。
院外传来脚步声,是周墨回来复命。
“公示完了。”
“没人围观?”
“有。”
“说了什么?”
“李老根说,这告示好,比祠堂族谱还让人安心。”
沈砚没抬头,只应了一句:“那就天天挂。”
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吹了吹墨迹,将文书归档。
然后从抽屉里摸出一块徽墨酥,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有点甜,有点松烟香。
是他喜欢的味道。
他正要再咬一口,门外急促脚步逼近。
林阿禾冲了进来,手里攥着木牍,额角冒汗。
“大人!北岭村刚传来消息——”
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眼睛死死盯着沈砚手中的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