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药铺门口的青石板还泛着潮气。苏青芜拎着木桶走出来,把水泼在门前空地上,溅起一片泥点。
她没等衙役来帮忙,自己卷起袖子开始扫地。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沙沙声。墙角堆着几捆晒干的草药,她一一搬出来,解开麻绳,按根、茎、叶分开摊在竹席上。
药柜积了一层灰,她拿湿布擦了三遍。抽屉拉开又合上,检查每一格标签是否清晰。有些字迹模糊了,她重新写了贴上去。易受潮的药材用粗布包好,压进最底层的柜子里。
她翻出一块旧木板,是前些日子沈砚让人送来的。坐在门槛上,她拿起炭笔,一笔一画写下“惠民药铺”四个字。写完吹了吹炭粉,端详片刻,起身钉在门楣上方。
这时候沈砚正从粮仓回来。他走过县衙后院,看见药铺门口扫得发白的地面,脚步慢了下来。
他站在门口,看着那块新挂的木牌。字不算漂亮,但工整有力,横平竖直。
“这字写得比县衙公文还工整。”他说。
苏青芜正在整理药屉,听到声音手顿了一下。她没回头,只低声说:“大人来了。”
沈砚走进来,看了看柜子里的草药摆放。“分类清楚,标签齐全,连防潮都做了准备。”他点头,“赵承业要是挑得出毛病,那真是睁眼找事。”
苏青芜把最后一包金银花放好,合上抽屉。“我不是怕他挑刺。”她说,“我是怕给新安丢脸。”
沈砚靠在门框上。“你这是把药铺当自家厨房在收拾。”
“本就是为民而设的地方。”她抬头看他,“不该马虎。”
沈砚笑了下。“有你在,百姓安心,我也安心。”
苏青芜低头整理袖口,没接话。但她眼角松了些。
沈砚环顾一圈,发现墙上多了个竹架,上面晾着几株刚采的艾草。“你还加了新东西?”
“雨季快到了。”她说,“艾草熏屋能防湿毒,我想提前备一批,免费发给老人和孩子。”
沈砚点头。“这事你做主就行。材料不够跟我说,别自己垫。”
“我知道。”
“别熬太晚。”
“不晚。”
“昨夜我路过工坊,楚墨还在敲打犁具。”沈砚说,“你这边也别把自己逼得太紧。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苏青芜轻轻应了一声。
沈砚转身要走,又停下。“对了,厨房蒸了芋艿,王五说西坪村送来的。你忙完去拿两个,趁热吃。”
“我不饿。”
“不是饿不饿的问题。”他说,“咱们现在是在打一场看不见的仗。粮仓、栈道、药铺,都是阵线。你守好你的阵,就得吃饱睡足。”
苏青芜终于抬头看他一眼。“我会的。”
沈砚点点头,走出药铺。
风从院子吹过,药铺门口的木牌晃了晃,发出轻微的响声。
苏青芜走到门口,望着那块牌子看了会儿。然后她回身关上窗户,把剩下的三包茯苓苗放进陶罐,盖好封泥。
她翻开登记簿,一页页核对药材出入记录。写到第七行时,笔尖顿住。她想起昨天傍晚,有个老妇人抱着孙子来问诊,孩子高烧不退。她用了银翘散加淡竹叶,半日就退了热。
今早那家人送来一碗鸡蛋羹,放在灶台上。
她合上登记簿,走到灶台前,打开碗盖。鸡蛋羹还温着,表面光滑,一点油星都没有。
她用勺子挖了一小口放进嘴里。
有点咸,但很香。
她把碗放回原处,重新坐回桌前。
外面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她以为是沈砚折返,抬头看向门口。
进来的是个衙役,手里提着一壶热水。
“苏大夫,厨房让送来的,说您一天没喝水了。”
她接过水壶,道了谢。
衙役走后,她倒了一杯水,放在桌上晾着。
她打开最底层的抽屉,取出一本薄册子,封面写着《常用方剂录》。这是她亲手抄的,每一页都按病症分类,标注了剂量和禁忌。
她翻到“瘟疫初起”那一节,发现有个药方缺了佐药。她提起笔,在旁边补上“陈皮三分,佐理气”。
写完,她吹干墨迹,把册子放回原处。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她起身走到门口,看见几个村民围在县衙大堂前,好像在说什么事。
她正要关门,听见有人喊:“林阿禾!你真要去接郡守?”
她愣了一下。
林阿禾?
她记得那人是县衙小吏,平时话不多,做事仔细。前些日子他还帮她登记过药材账目。
她没再多听,关上门,回到桌前。
水已经凉了。
她没喝,而是打开另一个抽屉,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晒干的甘草片,她习惯在累的时候嚼一片提神。
她放了一片进嘴里,苦味慢慢散开。
门外的脚步声又响起,这次更轻,像是一个人走得很慢。
门被推开一条缝。
沈砚探头进来。“还没走?”
“还有点事要核对。”
“我说了别熬。”
“就一会。”
“行。”他走进来,顺手把门带上。“我刚听说,林阿禾主动请命去南坡接赵承业。”
苏青芜抬眼。“他不怕?”
“怕。”沈砚说,“但他更怕我们被人挑出错来。”
两人沉默了一会。
“其实。”苏青芜忽然说,“我昨晚梦见药柜倒了,所有药材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治什么病。”
沈砚没笑。“这种梦我也有。梦见账本烧了,工分册被风吹走,百姓围着我问地在哪。”
“然后呢?”
“我就醒了。”
“我也是。”
沈砚看着她。“但我们现在做的事,是真的。药在这里,地在这里,人也在这里。”
苏青芜点点头。
沈砚走到药柜前,随手拉开一个抽屉。“当归、川芎、白芍、熟地——四物汤齐了。”
“嗯。”
“黄芪、党参、白术、甘草——补中益气汤也能配。”
“都能配。”
“那就没问题。”他说,“他们可以来看,可以查,可以问。但他们推不倒这个药铺,也抹不掉我们做过的事。”
苏青芜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明日若他问起诊疗记录,我已按月整理成册。”
“带副本了吗?”
“在里屋桌上。”
“很好。”
沈砚拍了下她的肩。“去吃点东西,别光嚼甘草。厨房还有芋艿,我去给你拿。”
他转身开门。
苏青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沈砚回头。“怎么?”
“大人。”她声音很轻,“如果他真的……非要找茬呢?”
沈砚站在门口,背对着光。
“那就让他找。”他说,“我们不怕查,也不躲。该在的都在,该写的都写了。他要是硬要说黑是白,那我们就让百姓说话。”
他走出去,脚步声渐渐远去。
苏青芜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片甘草。
她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沈砚正走向大堂,背影挺直。
她关上门,吹灭油灯。
黑暗中,药柜上的标签隐约可见:
止咳平喘,清热解毒,活血化瘀,健脾养胃。
她摸黑走到灶台前,端起那碗凉掉的鸡蛋羹。
刚要放下勺子,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身影站在门口,气喘吁吁。
“苏大夫!”
“怎么了?”
“南坡那边——”
“说!”
“郡守的马队……已经进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