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撞破夜色。
城门快要关了,守门的衙役正准备落锁,一匹马从官道尽头冲过来。马上的人滚下来就往县衙跑,连马都不要了。
沈砚刚在堂屋坐下。
他没点灯,只靠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看着账册。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林阿禾坐在左下手,手里捏着笔,竹简上一个字没有。周墨在右边,一遍遍翻同一本工分册,手指划过,声音很轻。
三人谁都没说话。
白天等了一整天,从日头高悬等到夕阳沉山,再到百姓回家、炊烟散尽。他们知道,若天黑前没人回来,那就一定是出事了。
现在,出事了。
脚步声冲进院子,直奔堂屋。
“大人!出事了!”守门衙役喘着气,“郡城来的商人,说有急事求见!”
沈砚抬头。
林阿禾立刻起身去开门。
门被推开,那个常来新安收货的陈三郎跌进来。他衣服沾满泥,袖口撕了一道,脸上全是汗和灰,靴子裂开,脚趾露在外面。他站不稳,扶着门框才没倒下。
“沈大人……”他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商队……在青溪岭岔道三里处被拦下了。”
沈砚没动。
“谁拦的?”
“赵承业的人。差役三十多个,带着公文,说是‘查验违禁品’。可他们一上来就翻车,见臭鳜鱼就扣,见曲辕犁就封。王衙役带人拦着,说这是朝廷准许的运货,他们也不听。”
“人呢?”
“还在卡口僵着。五辆板车全被围住,衙役不敢动,也不敢撤。对方放话说——”陈三郎咽了口唾沫,“让沈县令亲自去谈。”
林阿禾拳头一下子攥紧。
“这是逼你低头。”他说。
周墨放下笔:“他们为何不派人回来报信?”
“差役围得太严,只放我走。我是买家,不算押运,他们不好扣太久,就把我推出来传话。我怕路上还有埋伏,绕了野径,翻了两道坡,一路没敢停。”
沈砚终于站起来。
他走到堂中,盯着油灯的火苗。火光映在他脸上,一动不动。
“你一路赶来,可有人跟着?”
“应该没有。我特意绕路,还把马留在半道。他们不知道我会直接来县衙。”
沈砚点头:“你先去后院,换身衣裳,吃点热的。今日之事,你已尽力。”
陈三郎松了口气,被人扶下去。
堂屋只剩三人。
沈砚站在原地没动。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赵承业不会眼睁睁看着新安翻身。可他没想到,对方动手这么快,这么狠。
货物被扣,不是钱的事。
是打脸。
是告诉所有人:新安再能干,也得跪着求他放行。
“等了一天。”沈砚开口,声音低,“终于等到了。”
周墨抬眼:“接下来怎么办?”
沈砚没答。
他走到案前,拿起一块未拆封的徽墨酥。他捏在手里,指节发白。
这块点心是他今早随手拿的,原本打算路上吃。现在它成了唯一的凭证。
他不能动。
没有证据,不能告。
没有证人,不能上书。
但他现在有了。
陈三郎活着回来了。
衙役还在卡口对峙。
赵承业亲自动手,还敢让人传话。
这就够了。
“林阿禾。”沈砚突然说。
“在。”
“去把昨晚登记的工分册拿来。所有参与运货的民夫名字,全部抄一份。”
林阿禾愣了一下:“现在?”
“现在。”沈砚声音没变,“还要楚墨造的曲辕犁编号清单,每架对应哪个村、哪个人,都要写清楚。”
林阿禾立刻转身去取。
周墨明白了:“你是要留底?”
“对。”沈砚说,“赵承业想毁东西,那就让他知道,东西没了,记录还在。他扣一批货,我就报十批。他敢烧账本,我就让全天下都知道他烧了什么。”
周墨低头,重新翻开工分册:“我加印三份,一份存库,一份藏蒙学,一份交苏医女保管。若县衙出事,至少有一份能留下来。”
“好。”沈砚点头。
林阿禾抱着册子回来,放在案上。
沈砚翻开第一页,手指划过第一个名字:李大根。
就是这个老农,三天前带着八个人主动来县衙报名修渠,不要工分,只要管饭。
他记得那天,门口堆满了村民送来的芋艿和腌鱼。
现在这些人拼的不是钱,是活路。
而赵承业想一脚踩碎。
“沈大人。”林阿禾低声问,“我们……真的不去救吗?”
“救。”沈砚说,“但不是现在。”
“可衙役还在外面挨冻,万一……”
“他们安全。”沈砚打断他,“赵承业不敢伤人。他要是敢动朝廷差役,那就是抗旨。他要的是压我低头,不是逼我拼命。所以他只会拖,不会打。”
“那我们拖得起吗?”
“拖不起。”沈砚看着油灯,“但我们必须拖。他等我慌,等我乱阵脚,等我带人硬闯。只要我动了,他就有了借口派兵进新安。到那时,别说商路,整个县都会被他接管。”
林阿禾咬牙:“所以只能等?”
“等。”沈砚说,“等他露出破绽。他扣货,是错。他设卡无令,是错。他逼商人传话,更是错。错多了,就不怕他不漏缝。”
周墨忽然抬头:“御史台每月巡查一次,下一轮在七日后。”
沈砚眼神一动。
“你有办法?”
“我可以写一份《实录》。”周墨说,“记下今日所闻,附上商人证词、工分册影本、曲辕犁编号。密封后以‘紧急民生奏报’名义,用驿站快马送出。不寄给郡守府,直送咸阳御史台备案。”
沈砚盯着他。
“你不怕被查?”
“怕。”周墨说,“但我更怕新安的路,走不出去。”
沈砚笑了。
不是高兴,是冷的。
他把手中的徽墨酥轻轻放在桌上。
包没打开,但他知道里面是什么味道。
那是新安的味道。
是村民熬夜晒鱼、楚墨通宵造犁、林阿禾跑断腿才换来的活路。
赵承业想抢,可以。
但得付出代价。
“去做吧。”沈砚说,“今晚就把东西送出去。”
周墨起身去写。
林阿禾站在旁边,拳头一直没松。
“沈大人。”他忽然问,“如果御史台不管呢?”
沈砚看着灯。
火苗跳了一下。
他伸手,把灯芯拨正。
“那就不是御史台的问题了。”
他说。
“是刀的问题。”
门外传来一声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