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把头与叶长刀两人在前方五里一家路边茶摊等候。
叶长刀坐立不安,眼瞧老把头淡然自若地喝着茶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恨不得给这老家伙来上一脚。
两人喝了一个多时辰的茶,后面草丛已不堪他们的热情浇灌。
当李峥那不算高大的身形出现在视野时,两人反应极为激烈,飞一样跑向对方。看到他安然无恙,两人方才大大松了口气。
一路上,叶长刀像一个话唠,不厌其烦地发问,问得李峥差点没将他踹下马车。这家伙,人丑就罢了,嘴巴还关不牢,实在烦。
走了两天一夜。
吵吵闹闹中,终于来到了老把头的老窝--硕龙镇。
“我回来啦!!”
老把头站在坡上,遥望几里外密密麻麻的建筑群,激动地高呼。向来稳重的人,在浓郁家乡味道面前,暴露了少年的心性。
自他外出游历,又被傀儡门扣押在地下城三年,已过了五载有余。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
路还是当年的路,
屋尚似那年的屋。
人呢?
当年,他离开时,女儿方满一周岁,奶气未脱,正欲呀呀学语,连一个完整的“爹爹”都未能叫全。
而今如何了?
五年,不长不短。
一千八百二十五个日夜。
多少个生离死别?
多少个撕心裂肺?
多少个魂牵梦萦?
正是有了心理支撑,才让他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牢笼里咬牙坚持,承受非人实验带来的痛苦。那张岁月画出的脸庞,写意着生活的沧桑与坚韧。
老把头的女儿,名叫吴静淑,小名宁宁。夫妻俩期望她长大以后,能成为一个温贤如淑、宁静如水的女孩子,不要像父亲那样过着刀口舔血、终日奔波的不安生活。
父母,总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
李峥与叶长刀相视而笑,没想到平时粗鲁不堪的汉子竟然有柔情的一面,心里感慨亲情的伟大。
老把头手上的马鞭显然加大了力道,车速骤然加快了许多,颠得他们两人屁股生疼,差点未分成两半。叶长刀欲张口骂人,被李峥适时拉住了。
归家似箭,情有可原。
叶长刀自小孤儿,跟了师父练武,天天与刀枪为伴,除了师父在旁唠叨,从未有家的感觉。李峥亦是如此,虽有先生陪伴,两个男人在一起,总是缺少点家的温暖。
因此,只好默默忍受颠簸带来的阵痛。
半个时辰后。马车缓缓出现在镇外2里地。
老把头似乎有点紧张,将马车停靠于路边,摘下腰间的葫芦,喝了一大口酒,试图平缓激动的心情。
近乡情更怯。
江湖儿女,亦逃不过情关。
虽常有修为境界高者,慧剑斩情丝,超脱世俗,仅是少数人而已。
硕龙镇,与云溪镇相比,建制同为镇,但规模不是同一个级别的,人口、经济两项,简直可用“小巫见大巫”来形容两者间的差距。
作为明越王国万象郡边陲重镇,盛产铁矿,人口约三百万,其中矿工便占了六成。可以说,硕龙镇是由矿产衍生而来的集镇,是明越王国五大铁矿产地之一。
特产决定了特色产业。冶炼,是硕龙镇最重要的产业,没有之一。据说,全镇共一百多万商铺,与铁矿有关的就有八十多万家。镇上出产的铁矿,除一部分供给王国打制兵器外,多数在此地经冶炼、打制加工后流向全国各地。
老把头早年也是一名矿工,后机缘巧合之下,遇到良师,学得一身好本事,在矿工之中声望渐高,于是,召集了一伙志同道合的兄弟成立了帮派,名叫铁帮。铁帮,是镇上势力最大的帮派,帮众不下万人。老把头为帮主,丰之越、邓超两人为副帮主,下设十二分堂主,管辖万人之众。铁帮,平时主要以走镖、经商、开矿及武馆等产业为主,做的是正当生意,在镇里口碑极好。而且,帮内甚是团结,其乐融融。居安思危,他有了外出游历寻找更上一层楼的想法。谁料想,竟被一群黑衣人暗算,关在地下城牢房五年,若非李峥出现,此生恐怕难有出头之日了。
小镇东门。
排队入城的人流站到了一里外。
老把头有些讶然,将马车停在人群之后,把车交给叶长刀,自己则跳下车,朝拥挤人流走去。
几个商人模样凑在路边,一边抽着旱烟,一边闲聊。老把头轻轻走到他们身后,静静听着。
“张老板,最近来往硕龙镇次数有点少了。某记得以前你可是非常勤快的,一个月至少来个四五趟的。”
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华服男人,个子不高,富贵身材,堆着笑容与另一个年纪约四十岁的中年男人闲谈。
被称张老板的男人,名叫张德馨,来自凤北城的商人,经营铁产品,在硕龙镇有一家商铺,店名德馨商行。他常年来回于凤北城与硕龙镇之间,靠铁制品,赚了不少钱。老把头认识此人。
“唉,莫说了,一提此事,老夫便来气。以前硕龙镇真是一个好赚钱的地方,可是现在不行了。乱七八糟的,乱得很。如今,别说赚钱,不小心,搞不好性命都丢在这里了。此次,老夫回来,就是盘点商行,想低价转让了,不想在这里做了。闹心啊。真想不明白,好好的帮派,怎么突然就变了样儿。什么东西!”
张德馨忍不住吐槽了一回,最后摇头叹气,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低头抽水桶烟去了。
蹲在他左侧的男人,默默地听了张德馨一通牢骚,脸色更是难看,像是刚死了亲人一样,
“真不是东西,连畜生都不如。原来的铁帮,与我们和睦相处,关系极好。可是,几年前,不知为何,突然就变了脸,强取豪夺,无恶不作,好端端的一个镇子全乱套了。 ”
“谁说不是。他尼的,我上个月从龙华镇进点货回来,进城时,铁帮的人强收保护费,我的伙计与其理论几句,结果...结果....”
“结果怎么样了?”
“唉!结果被打断了双手双腿,如今躺在床上,成了废人。你说...你说,还有王法吗?”
......
老把头站在身后,越听越惊讶。他们说的铁帮,莫非是自己一手创建的那个帮派吗?不可能。他心里的铁帮,向来深受镇上百姓拥护爱戴的,怎么可能会做出如此恶行呢?
“几位老板,冒昧打扰一下。方才在下听到议论,你们所讲的铁帮,是不是硕龙镇上的那个帮派?”
张德馨背对着他,听到身后有人询问,头也不回地甩了一句:“不是那个铁帮,还有哪个?硕龙镇大名鼎鼎地地头蛇,恶霸,流氓!”
其他人纷纷抬头看向他,仔细打量,生怕他是铁帮的人。可是,左瞧右看,完全不认识,于是才放心。
“这位兄弟第一次来硕龙镇吧?面生得很。”
老把头满脸胡子,外加有点残疾,哪怕这些人以前认识他,现在根本认不出了。他点点头,回答道:“本人刚从云溪镇过来,听说此地铁制品质量极好,想进一批货,拉去北方,赚点生活费。”
“兄弟,我劝你别去了,赶紧掉头吧。若非我等有生意在此,不然早扭头回去了。”
“这位老板,这是何故?”
劝他的老板就是方才说伙计被成残疾的那人,名叫刘存银。
“如今的硕龙镇已今非昔比了。恶霸当道,我等生意人苦不堪言啊。你何苦往火坑里跳呢?”
“我听说铁帮口碑很好啊。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
老把头脸色平静如常,内心却翻江倒海,却装着无知的样子询问。
“五年前确实如你所说的,听说原来的帮主失踪后,新来一个帮主,名叫...叫独眼龙。此人武功高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听说他上台后,大肆清理了一批反对者,新招一大批恶棍,在镇里无恶不作。”
刘存银讲到独眼龙,声音颤抖,似乎想到了某些可怕的事情。
“独眼龙?”
......
老把头心事重重地走回了马车,坐在车架上,默不作声。
李峥见状,凑过去,小声打听。
老把头自然不会隐瞒,一一跟他说了打听到的事情。
“他奶奶的,老哥,等会儿进城后,看我如何帮您收拾他们这群恶棍。”
叶长刀永远都是侠义心肠,比他模样好看多了。
李峥则不语,他从不打没有底的架。凡事不能偏信一言。
眼看天色渐黑,按排队的长龙计算,估计半夜方能轮到他们三人。思来想去,老把头提出先从其它地方进城,他们两人在城外等候。李峥二人自然不同意。最后,以实力说话,叶长刀被留下看车。
老把头非常熟悉硕龙镇的地形,知道还有其它地方可以溜进去。以二人的修为,十几丈高的城墙根本难不倒他们。
几刻钟后,两人从东南方向的城墙拐角处,趁守卫不注意,顺利进入了镇里。
残阳坠谷,天色渐黑。
老把头带着李峥,朝北门方向前进,也不知穿越了多少个大街小巷,来到了一座大院外面。大院占地近十亩,三进院落,四周红墙,高近五丈有余。大门处,金色牌匾,雕刻着“否极泰来”四个金灿灿大字,在灯光映衬下,格外大气、富贵。门口,站着六名持刀而立的大汉,身材魁梧,凶神恶煞。两尊威风凛凛的黑色石狮,分立左右,令人望而生畏。
“老把头,此处是何地?”
李峥用手捅了捅正在发愣的老把头,轻声问。
“俺家。又不是俺家。”
“啊?”
李峥既吃惊也糊涂。吃惊的是,如此豪华宅院,竟是老把头的家。糊涂的是,又说不是他家。
“以前是俺住的地方,只是没有现在这么好,这么大,这么高,这么严。”
老把头沉声解释。此时,他的心早想飞进去,看看自己妻儿家人是否健康安好。可看看门口的守卫,硬冲进去,只会是打草惊蛇。
“走,我们去别的地方转转。”
老把头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华灯初上。街道依然喧哗热闹。来来往往的人流,穿梭于大街小巷,寻找各自的归宿。
老把头每走到一处热闹之地,便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走。如此连续看了十几处商铺楼宇,皆为繁华地段的吸金之所。李峥跟在身后,看着略微失落的背影,默不作声。
最后,他来到了北门大街右侧一处角落,目光直勾勾盯着对面一个占地近百亩灯光通明的建筑群。
“铁帮!”
身侧的李峥轻声念出大门上方两个黑色大字。
“这就是你当初创建的帮派驻地吧?”
老把头缓缓点了一下头,脸色极为难看。
“想进去看看吗?”
李峥笑着问。
“暂时不想。未到时候。”
老把头向来惜字如金。
“现在想要做什么?”
“走。去看一位老朋友。”
话音刚落,人走如风,不愧是一帮之主,行事果决,不拖泥带水。
李峥人生地不熟,只能乖乖跟着对方走。
西门富人区。
两人站在一处宅院外。院子呈两进六厢,规模不大,幽静别致。奇怪的是,门口竟然没有府名牌匾,黑漆漆的,似乎无人居住。
“此处是何人之所?”
李峥毕竟年纪轻,好奇心重。
“铁帮副帮主,俺当年的生死兄弟,丰之越的别院。知道此处的,不超过两人。”
老把头看着死寂的大门,毫无表情地回答。丰之越,是他当年生死相依的兄弟,也是铁帮创始人之一。即便所有人背叛,他也不会。
附近几家院落似乎也无人居住,一点灯光都未曾亮起。
“你如何确定他在此地?”
李峥有些怀疑老把头的自信心。
“在的。”
“如何得之?”
“你看大门左侧竹林第三株。上面有一个十字,箭头朝右,代表人在。如果朝北,说明有危险已离开。”
老把头低声解释,他知道李峥目光不同寻常,连手都不动。
李峥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去。
大门左右侧,各种植着一排湘妃竹,绿中有黄,整齐而立。晚风轻拂,温柔地摇摆,像是向来客招呼。第三根竹子上,一道淡淡的十字痕,若非有人指点,李峥真的未发现。即使外人看到,也会认为是顽皮的孩童恶作剧。
果然,十字箭头朝右。
江湖,真的很深。
只见老把头慢慢走向大门,站在大门处时,停住了,嘴里突然响起了三声“咕...咕...咕...”的鸣叫。每次叫声,间隔三个呼吸。
那是鹧鸪声。
在乡下山里待过的李峥自然非常熟悉。
大院里静悄悄。
老把头背着手,如座雕像,纹丝不动。
过了一刻钟。
“咕”
“咕”
“咕”
三个呼吸,叫一声。
声音打破了快要窒息的宁静,激动之情荡漾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