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人大会议室的空气像灌了铅，连空调出风口的凉风都带着紧绷的意味。
林羽坐在列席席的角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边缘。眼前的长条会议桌旁，市委常委们依次坐定，主位上的市委书记周明远刚放下手里的议程表，目光扫过全场时，林羽分明看到他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今天召集各位，是为了审议市发改委提交的 2024 年度市级财政预算案。” 周明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张明华主任，你先把重点再跟大家通一遍。”
发改委主任张明华立刻挺直脊背，脸上堆着胸有成竹的笑。他起身拿起激光笔，对准身后的投影幕布 —— 上面密密麻麻列着各项支出：工业扶持资金 12 亿，园区建设补贴 8 亿，民生领域（教育 + 医疗 + 养老）合计 6 亿，剩下的 4 亿作为机动资金。
“各位领导，” 张明华的声音透着底气，“这份预算案我们发改委熬了三个月，反复核对过各县区的需求。重点放在工业上，是因为咱们市去年 Gdp 增速落后省内平均水平 1.2 个百分点，只有把工业拉起来，才能稳住经济基本盘。民生方面我们也考虑到了，6 亿虽然不算多，但能保证基本运转，后续要是有结余，再追加也不迟。”
他话音刚落，常务副市长李建军就率先点头：“我看没问题，工业是咱们的命脉，先把经济搞上去，民生才能跟上。”
紧接着，宣传部长、组织部长也陆续表态，要么说 “符合当前发展重点”，要么说 “发改委考虑得周到”。林羽坐在下面，眉头却悄悄皱了起来 —— 他上周去清河县调研时，县医院的院长跟他诉苦，说重症监护室的设备已经坏了三台，因为没钱修，好几个病人只能转去市里；还有清河县的小学，有两个班级挤在活动板房里，夏天漏雨冬天透风，校长找县财政要拨款，得到的回复是 “市级预算没给名额”。
这些情况，他上周就整理成材料交给了分管民生的王副书记，可现在看来，张明华显然没把这些当回事。
“大家还有不同意见吗？” 周明远的目光最后落在王副书记身上，“老王，你分管民生，说说你的看法。”
王副书记放下手里的茶杯，慢悠悠地开口：“我的看法？我觉得这份预算案，有点本末倒置了。”
这话一出，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张明华脸上的笑容僵住，转头看向王副书记：“王书记，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发改委做预算，都是按照‘保重点、顾全局’的原则来的，怎么会本末倒置？”
“保重点？” 王副书记拿起桌上的一叠材料，轻轻拍了拍，“张明华同志，你说的重点是工业，可你知不知道，咱们市现在有多少民生问题等着钱解决？清河县医院 3 台 IcU 设备损坏，三个月没修，导致 5 名重症患者转院；东平县的留守儿童学校，冬天没有暖气，孩子们上课要裹着羽绒服；还有市区的老旧小区改造，去年承诺的 10 个小区，因为预算没批，至今没动工 —— 这些情况，你在预算案里提都没提，这叫顾全局？”
王副书记一边说，一边把材料分发给各位常委：“这里面有各县区民生问题的照片，有患者家属的联名信，还有学校的申请报告，都是我让林羽同志上周去调研回来整理的。大家可以看看，这些问题再不解决，老百姓要戳我们的脊梁骨了！”
常委们传阅着材料，会议室里的气氛顿时变了。刚才表态支持的宣传部长，看着照片里漏雨的活动板房，脸色有些不自然；组织部长翻到联名信，眉头也拧了起来。
张明华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猛地站起来：“王书记，您这是故意挑刺！清河县医院的设备问题，县财政完全可以先垫付；东平县学校没暖气，那是县教育局的问题，跟市级预算没关系！您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否定预算案，是不是太武断了？”
“鸡毛蒜皮？” 王副书记的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张明华，你要是觉得病人因为设备坏了转院、孩子在漏雨的房子里上课是鸡毛蒜皮，那我倒要问问你，咱们做干部的，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 Gdp 数字好看，还是为了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
“你 ——” 张明华气得脸都红了，刚想反驳，周明远突然抬手打断了他。
“好了，别吵了。” 周明远的脸色很严肃，“老王说的这些问题，我之前也收到过一些反映，但没想到这么严重。张明华，你做预算的时候，为什么不把这些情况考虑进去？”
“我……” 张明华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其实他不是不知道这些问题，只是觉得民生问题 “不急”，先把工业补贴批下来，等后续有机会再补民生的窟窿，可他没料到王副书记会突然发难，还拿出了这么多证据。
“周书记，” 李建军想打圆场，“工业发展确实重要，民生问题可以分阶段解决，要不咱们先把预算案过了，后续再追加民生资金？”
“追加？” 王副书记立刻反驳，“去年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工业补贴批了 10 亿，民生追加的钱至今没影。李市长，老百姓等不起啊！”
周明远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最后看向各位常委：“既然有分歧，那咱们就投票决定吧。同意通过这份预算案的，请举手。”
李建军、宣传部长、组织部长犹豫了一下，慢慢举起了手。剩下的常委，要么看向桌面，要么看向窗外，没有一个举手。
周明远扫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不同意的人数超过半数，那这份预算案，暂时搁置。张明华，你回去之后，把民生问题重新纳入预算，一周后再提交常委会审议。”
“搁置？” 张明华像是没听清，声音都在发颤，“周书记，这预算案我们发改委熬了三个月，要是搁置了，工业项目就要推迟，到时候 Gdp 增速更跟不上了！”
“Gdp 重要，老百姓的日子更重要。” 周明远的语气不容置疑，“就这么定了，散会。”
说完，周明远起身离开了会议室。常委们陆续走出去，没人再看张明华一眼。张明华站在原地，脸色铁青，双手紧紧攥着拳头，指节都泛了白。他猛地转头看向列席席，正好对上林羽的目光 —— 林羽的眼神很平静，没有嘲讽，也没有得意，可在张明华看来，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失败者。
“林羽！” 张明华咬着牙喊了一声。
林羽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他：“张主任，有事吗？”
“是不是你？” 张明华快步走到他面前，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咬牙切齿的愤怒，“是不是你撺掇王副书记跟我作对？那些所谓的调研材料，是不是你故意找的茬？”
林羽挑了挑眉：“张主任，话可不能乱说。我只是按照王副书记的要求，去各县区做了正常的调研，收集的都是真实情况。至于预算案被搁置，是因为它本身存在问题，跟我没关系。”
“没关系？” 张明华冷笑一声，“你少跟我装蒜！从你上个月反对工业补贴开始，就一直在跟我对着干！现在又搞出这些所谓的民生问题，不就是想让我难堪吗？林羽，你别以为有王副书记撑腰就了不起，咱们走着瞧！”
林羽看着他愤怒的样子，没有再争辩，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张主任，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跟谁作对，是为了老百姓能拿到该得的保障。如果预算案没问题，就算我想找问题，也找不到。”
说完，林羽转身离开了会议室。张明华站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桌子上，桌上的水杯被震倒，水洒了一地。
“主任，您别生气了。” 发改委的副主任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递上纸巾，“现在预算案只是搁置，咱们回去修改一下，把民生资金加上一部分，下周再提交，应该就能过了。”
“修改？” 张明华一把推开副主任的手，声音里满是怒火，“加多少？加 1 亿？还是加 2 亿？林羽既然能找出清河县、东平县的问题，肯定还掌握了其他县区的情况，我要是只加一点，他肯定还会找王副书记发难！这小子就是故意的，他想让我在常委会上丢面子，想抢我的功劳！”
张明华越说越气，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林羽离开的背影，眼神阴鸷：“不行，我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林羽不是想搞民生吗？我倒要看看，他的调研材料到底是不是真的。小王，你现在就去清河县、东平县，找县财政、县医院、县教育局的人问问，林羽是不是给他们施压了，让他们故意夸大问题！”
“好，我现在就去！” 副主任不敢怠慢，拿起包就往外走。
张明华又拿起手机，翻出一个备注 “李厅长” 的号码，拨了过去。电话接通后，他立刻换上一副委屈的语气：“李厅长，我是明华啊…… 唉，别提了，今天常委会上，我的预算案被搁置了…… 还不是因为林羽那小子，他找了一堆所谓的民生问题，联合王副书记发难，故意跟我作对…… 您是知道的，我做预算都是为了市里的发展，现在倒好，被一个年轻干部拿捏了…… 您看能不能帮我跟周书记打个招呼，别让林羽再瞎搅和了？”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张明华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挂了电话后，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林羽，你以为有王副书记撑腰就没事了？我倒要看看，等李厅长发话，你还能不能这么嚣张！”
而此时的林羽，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接到了王副书记的电话。
“林羽，今天的事，谢谢你。” 王副书记的声音里带着欣慰，“要不是你那份调研材料，张明华的预算案今天就通过了，到时候民生问题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
“王书记，这是我应该做的。” 林羽坐在椅子上，揉了揉太阳穴，“不过张明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刚才在会议室里已经放话了，说不定会找下面的人麻烦。”
“我知道。” 王副书记的声音沉了下来，“你放心，我已经跟各县区打过招呼了，让他们把相关的证据保存好，要是张明华敢搞小动作，咱们就直接把证据交给周书记。对了，你那份调研报告整理得怎么样了？下周常委会审议修改后的预算案，咱们得用详实的数据说话，不能让张明华再钻空子。”
林羽看向桌上的文件夹，里面是他这两周调研的所有数据。会议室里的空气像被冻住了，电子表决屏上 “否决” 两个红色大字格外刺眼，周明远的手指死死攥着桌沿，指节泛白到几乎透明。他面前的预算案副本被揉得边角起皱，刚才还被他奉为 “年度重中之重” 的文件，此刻像块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留也不是。
“各位代表，” 周明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强行压下心头的火气，目光扫过坐得满满当当的会场，“这份预算案我们发改委牵头，联合财政、住建等八个部门熬了三个多月，光修改稿就出了十七版！民生、基建、产业扶持哪块没考虑到？现在一句‘部分条款待优化’就否决，是不是太草率了？”
坐在前排的市人大财经委主任李建国推了推眼镜，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周主任，草率谈不上。刚才王代表提出的教育专项资金占比问题，还有张代表指出的开发区基建预算重复列支，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漏洞。咱们做预算不是凑数字，得让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老百姓能看见实效才行。”
“漏洞？” 周明远猛地拍了下桌子，桌上的水杯晃了晃，水洒出一圈水渍，“李主任，教育专项资金占比低于去年，是因为今年要优先保障老旧小区改造 —— 那是市政府定下的民生实事！开发区基建看似重复，实则是为了衔接明年的地铁延长线工程，这都是经过多轮论证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后排几位代表窃窃私语。坐在角落的市政府秘书科科员陈默悄悄拿出手机，指尖飞快地敲着字，屏幕上是给副市长赵凯的消息：“周主任情绪激动，会议可能要僵持。”
没等李建国回话，坐在另一侧的高新区管委会主任孙浩突然开口：“周主任，话不能这么说。我辖区里的几家制造业企业反映，这次产业扶持预算里，给新兴产业的补贴比去年砍了近三成，反而给传统化工企业加了预算。现在都在提转型升级，咱们这预算方向是不是有点偏了？”
“偏？” 周明远冷笑一声，站起身走到孙浩面前，“孙主任，高新区的新兴企业是多，但传统化工企业解决了多少就业？万一资金断供，工人下岗谁来负责？你能拍着胸脯保证新兴企业一年就能顶上来？”
孙浩也跟着站起来，两人身高相差无几，目光在空中撞得火星四溅：“周主任这是在偷换概念！就业问题有社保托底，可产业转型错过窗口期，损失的是全市未来十年的发展机遇！你敢说给化工企业加预算，没有私心？”
“你放屁！” 周明远气得脸通红，伸手就要去推孙浩，旁边的李建国赶紧冲上来拉住他：“周主任冷静！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会场瞬间乱成一团，有人劝架，有人低头议论，还有人拿出手机拍照。周明远被李建国拽着胳膊，挣扎着想要挣脱，眼睛却死死盯着孙浩：“孙浩你少血口喷人！我在发改委干了八年，从来没拿过企业一分钱好处！你倒是说说，我有什么私心？”
孙浩整理了一下被扯皱的衬衫，冷笑着说道：“有没有私心，你自己心里清楚。上个月你跟化工园区的张总一起吃饭，这事在圈子里谁不知道？现在给他的企业加预算，不是私心是什么？”
“那是工作餐！讨论园区环保整改的事！” 周明远急得跳脚，却不知道怎么反驳 —— 他确实跟张总吃过饭，虽然是为了工作，但当时张总塞给他的那张购物卡，他还没来得及上交，此刻被孙浩这么一戳，心里顿时发虚。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副市长赵凯走了进来。他扫了眼乱糟糟的会场，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都闹够了没有？这是人大会议室，不是菜市场！”
赵凯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极强的威慑力。周明远和孙浩都停了下来，各自回到座位上。李建国赶紧上前汇报：“赵市长，刚才预算案表决没通过，周主任和孙主任有点分歧。”
赵凯点点头，走到主席台中央坐下，目光缓缓扫过全场：“预算案被否决，说明确实存在问题，大家有分歧很正常，但不能靠吵架解决。这样，发改委先把各位代表提出的问题整理出来，三天内拿出修改方案，再提交人大审议。周主任，这事就交给你了。”
周明远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但在赵凯面前不敢反驳，只能硬着头皮答应：“是，赵市长。”
散会之后，周明远铁青着脸回到办公室，把文件夹狠狠摔在办公桌上。秘书小王小心翼翼地端着一杯茶走进来：“主任，您消消气，喝杯茶。”
周明远没接茶杯，反而问道：“刚才会议上，是谁先提出反对意见的？还有孙浩说的那些话，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他？”
小王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主任，刚才听李主任的秘书说，会前林羽科长找过几位代表，好像跟他们聊了预算案的事。孙主任那边，据说也跟林羽通过电话。”
“林羽？” 周明远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怒火，“又是他！上次环保督查的事跟我作对，这次又来搅和预算案！他到底想干什么？”
林羽是市政府研究室的科长，之前因为化工园区环保整改的事，跟周明远闹过矛盾。周明远一直觉得林羽年轻气盛，不懂变通，却没想到他敢在预算案上动手脚。
小王接着说道：“还有，刚才财务科的人说，林羽最近天天加班，好像在整理什么报告，跟预算案有关。”
“报告？” 周明远眯起眼睛，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整理什么报告？跟预算案有什么关系？”
“具体不清楚，只听说他找财政厅要了近五年的产业扶持资金流向数据，还去几个企业调研过。” 小王的声音越来越低，“主任，您说他是不是在查咱们预算案的问题？”
周明远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脑子里飞速运转。林羽要是真的在查预算案，万一查出点什么，别说修改预算案，他这个发改委主任能不能保住都难说。尤其是张总给的那张购物卡，虽然金额不大，但真要是被翻出来，也是个麻烦。
“不行，不能让他这么查下去。” 周明远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小王，你去打听一下，林羽的报告什么时候写完，交给谁。另外，把这次预算案里涉及化工企业的部分再梳理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漏洞能被他抓住。”
小王赶紧点头：“好，我这就去办。”
就在小王准备出门的时候，周明远突然叫住他：“等等，还有件事。你去跟张总说，让他最近低调点，别再跟我联系。要是有人问起我们吃饭的事，就说纯粹是工作交流，没别的。”
“我知道了，主任。” 小王应了一声，转身走出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剩下周明远一个人，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心里烦躁不已。预算案被否决已经够麻烦了，现在又冒出个林羽，要是他真的拿出什么不利的报告，后果不堪设想。
“林羽啊林羽，你要是识相点，就别多管闲事。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周明远咬着牙，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喂，是我。帮我查个人，市政府研究室的林羽，看看他最近在忙什么，有没有什么背景…… 对，越快越好。”
挂了电话，周明远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查到林羽的把柄，或者在他提交报告之前，把预算案的漏洞补上。可他心里清楚，这两件事都不容易 —— 林羽既然敢跟他作对，肯定有恃无恐，而预算案里的那些问题，不是三天两天就能修改好的。
与此同时，市政府研究室的办公室里，林羽正对着电脑屏幕，手指飞快地敲击着键盘。桌面上堆着厚厚的一摞资料，有财政厅提供的资金流向表，有企业调研记录，还有各种数据分析报告。电脑屏幕上，文档的标题赫然写着：《关于本市产业扶持预算优化的调研报告》。
林羽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他知道这份报告一旦提交，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尤其是会得罪周明远。但他更清楚，预算案里的问题如果不解决，不仅会浪费财政资金，还会影响全市的发展大局。
“再坚持一下，明天就能写完了。” 林羽自言自语道，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电脑屏幕上。他不知道的是，周明远已经开始调查他，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而这份他熬夜写出来的调研报告，即将成为打破当前僵局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