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天鹅绒幕布，彻底笼罩了邺城。白日的喧嚣、紧张与悲愤，仿佛随着夕阳一同沉入地平线，渐渐沉淀下来，融入万家零星的灯火与巡夜卫兵手中规律敲响的金柝声中。然而，在这座帝都真正的心脏——深宫内苑之内，一种无形的、源于权力顶峰的压力，并未随着夜色降临而消散，反而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愈发浓重地缠绕在每一座宫殿的梁柱之间。
永宁楼，皇宫内最高耸的建筑，如同一柄巨大的墨玉如意，沉默地矗立在夜色深处。其飞檐翘角，姿态灵动，仿佛巨鸟垂天之翼，试图拥抱脚下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与布满星辰的苍穹。楼顶的观星台上，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凭栏而立，玄色常服几乎与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正是去冠易服后的皇帝冉闵。
他并未戴着日间那顶象征至高权力的十二旒冠冕，长发仅以一根素白玉簪松松束起，几缕不羁的发丝被夜风吹拂，掠过他棱角分明、如斧凿刀刻般的脸颊。他的目光，异常锐利，穿越了脚下宫城重重叠叠、灯火阑珊的殿宇楼阁，越过了邺城在夜色中模糊朦胧的轮廓，投向了更北方——那片被段部鲜卑铁蹄无情践踏、被无数汉民血泪与哀嚎浸透的广袤土地。北方的夜空，星辰显得稀疏寥落，大片大片的铅灰色阴云正在天际线处积聚、翻滚，仿佛正在酝酿着一场预示不祥的狂暴风雨。
“陛下，夜露深重，寒气侵骨，当心着凉。”
一个温柔却不失沉稳，如同静夜中流淌的温泉般的声音，在身后悄然响起。董皇后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台上，手中捧着一件厚重温暖的玄色貂裘。她步履轻盈，走到冉闵身后，动作熟练而自然地将裘衣披在他宽厚的肩上，细心地为他拢好领口。
冉闵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拢了拢裘衣温软的毛领，触手一片意料之中的暖意。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组织语言，又仿佛在压抑某种情绪，忽然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沙哑，那是白日里在朝堂上绝不会显露的痕迹：“皇后，你说……朕今日，是不是对王谦太狠心了？明知是虎穴龙潭，却准他持节前往，无异于亲手将他推向死地。”
董皇后没有立刻回答。她缓缓走到冉闵身侧，与他一同望向北方那沉甸甸的、仿佛吞噬了一切光明的夜色。她出身将门，虽为女子，自幼耳濡目染，对军国大事、天下局势有着超越寻常闺阁的见识与洞察。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丈夫此刻心中的挣扎与沉重——那是对忠臣性命的于心不忍，是对艰难国势的无奈，更是为君者必须做出的、冷酷而痛苦的抉择。
“陛下，”她缓缓开口，声音如同夜色中一道温暖而坚定的暖流，试图化解他心头的冰层，“您给王侍郎的，并非一条绝路，更非一条单纯的死路。”
冉闵微微侧头，深邃的目光在夜色中看向她沉静的侧脸，带着一丝探询。
董皇后继续道，逻辑清晰，字句分明：“若陛下真心要他死，或全然不顾他性命，方法有很多。只需一道不容置疑的严令，逼他必须在不可能完成的期限内达成不可能的和议，届时任务失败，自有森严国法处置。或者，更干脆一些，不给他任何支持和凭仗，让他孤身犯险，自生自灭，任由段兰搓圆捏扁。”她顿了顿，目光在黑暗中清澈而坚定，如同星辰，“但陛下没有。您准了他的请缨，是认可了他的忠勇、胆识与那份超越常人的谋略；您赐他御用短刃，是给了他扞卫自身尊严的武器，更是赐予他‘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与信念；您甚至没有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规定他必须达成何种具体的、苛刻的和议条款，这本身就是给了他临机决断、随机应变的巨大余地。”
她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确凿无疑的力量：“您给他的，不是一个臣子无奈的牺牲，或是一道冰冷的催命符……而是……一个机会，一个让天下所有读书人，都能在胡虏面前挺直腰杆、彰显气节的机会！一个用行动告诉四夷，我大魏不仅有悍不畏死的武将，更有宁折不弯的文臣的机会！”
冉闵深邃的眼中，似乎有微光闪动，那冰封般的面容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他收回目光，重新投向那北方沉沉的、仿佛无边无际的黑暗，良久，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轻得仿佛要被夜风吹散：“知我者，皇后也。” 这声叹息里，包含着被理解的慰藉，却依然无法完全驱散那份沉重的负疚感。
他伸手接过一直垂手侍立在侧的内侍递上的、用温水一直煨着的酒壶，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辛辣醇厚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的暖意，却如同投入冰海的石子，仅仅激起些许涟漪，根本无法驱散心头的沉重与冰冷。他知道，王谦此去，堪称九死一生。段兰的残暴程度，远超常人想象的极限。那个蒸食渔阳太守的恐怖传闻，恐怕并非空穴来风，甚至可能只是其暴行的冰山一角。将王谦这样一个饱读诗书、风骨铮铮、心怀天下的文臣，亲手送入那样的虎狼之穴，去面对不可预测的羞辱与死亡，他于心何忍？那枚带有裂痕的玉佩，那决然的眼神，不时在他脑海中闪现。
但正如他白日对周威所言，也如皇后此刻所析，有些路，必须有人去走。有些气节，必须用血与火来淬炼，方能显现其璀璨光芒。大魏新立，如同一株刚刚破土而出的幼苗，内忧外患，人心浮动，四方强敌环伺。他需要王谦这样的臣子，用他们的行动，用他们的鲜血乃至生命，告诉所有人，告诉那些观望者、怀疑者，这个新兴的汉人政权，不仅有悍不畏死、能征善战的武将，也有宁折不弯、敢于为国赴死的文臣！这个王朝的脊梁，是硬的！它的气节，不容置疑！
“陛下，子时了。”内侍压低的声音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提醒。远处宫墙外，更夫敲打的更鼓声悠长而寂寥地传来，标志着午夜的降临。
这更鼓声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冉闵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与人性化的柔软瞬间敛去，重新被坚毅、冷硬如铁石般的帝王意志所取代。他沉声下令，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冰冷与威严：“召‘夜枭’统领来见。”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一个身着黑色劲装、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观星台下的阶梯口，如同鬼魅般单膝跪地，低垂着头：“陛下。”他的面容普通到毫无特点，是那种融入人群便再也找不到的类型，但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却如同出鞘的匕首，冰冷而危险。
“夜枭”是冉闵亲手组建并直接掌控的秘密力量，负责渗透敌后、搜集情报、暗杀斩首等所有见不得光的任务。其成员身份成谜，行踪诡秘，是冉闵隐藏在袖中、最锋利也最隐蔽的一把无形利刃。
“你亲自挑选一批最精锐、最擅长潜伏隐匿的好手，即刻出发，分批潜入幽州，密切监视段部一切动向，特别是段兰的王庭所在，以及王侍郎一行人的踪迹。”冉闵的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务，“你们的首要任务，是确保王侍郎一行的安全，尽可能在暗中为他们提供便利，扫清一些不必要的障碍。若……若见王侍郎事不可为，或……”
他停顿了一下，那个代表着最终结局的“死”字在唇边盘旋，带着千斤重量，却终究没有说出口。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枚带有裂痕的青玉螭纹佩，看到了王谦捧着玉佩时那清澈而决然的眼神，那眼神中并无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对信念的坚守。这让他心中那处柔软再次被触动。
暗卫统领低着头，身形如同凝固的岩石，耐心等待着，如同最忠诚且毫无个人意志的猎犬，只待主人发出最终的指令。
冉闵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夜色中所有的冰凉与沉重都吸入肺中，借此压抑翻涌的心绪，最终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与某种无奈的放手：“……见机行事吧。无论如何，朕要第一时间知道最真实的情况，无论……是好是坏。”
“谨遵陛下旨意！”暗卫统领没有任何多余的话，甚至没有抬头看清主人的表情，只是干脆利落地叩首，随即身形一晃，便如同鬼魅融入黑暗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楼梯口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暗卫离去后，观星台上恢复了之前的寂静，只剩下夜风吹过飞檐，发出的轻微呜咽声。冉闵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一尊玄铁铸就的雕像，只有夜风吹动他貂裘丰厚毛领的微微颤动，显示着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董皇后安静地陪在一旁，她知道，此刻的丈夫不需要更多的安慰与开解，他需要的是独自一人，消化这份艰难决策所带来的沉重，以及那份深藏于帝王心术之下、属于常人的无奈与痛楚。
良久，冉闵缓缓抬起一直紧握成拳、隐藏在袖中的右手，摊开。掌心处，因为之前用力过度，指甲已然在坚韧的皮肤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发白的印痕，甚至隐隐有血丝从印痕中渗出。那张被他揉捏了许久、承载着北疆紧急军情的军报，早已皱褶不堪，如同废弃的杂物，静静地躺在他的脚边，被夜风偶尔翻动一角，发出沙沙的轻响。
与此同时，三百里外。
王谦的马车在颠簸的官道上不紧不慢地行驶着，车轮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为了不引起沿途可能存在的段部眼线注意，他们并未选择连夜疾驰，而是在入夜后，寻了一处相对隐蔽、背风的山坳林地休息。护卫们分散警戒，篝火被严格控制在最小范围，仅仅用于取暖和加热干粮。
马车内，一盏小小的油灯挂在车壁上，随着车辆停稳后的轻微晃动而摇曳不定，昏黄黯淡的光线勉强照亮了车内狭小逼仄的空间。王谦没有丝毫睡意，他靠坐在冰凉的车厢壁旁，身前放着一方随身携带的、略显陈旧的小矮几，上面已经铺开了素笺，研好了墨。
他正在书写日记。
这是他从少年时代就养成的习惯，无论身处何地，境遇如何，每日总要抽出片刻时间，摒除杂念，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诉诸笔端。纸笔，对于他这样的文人而言，不仅是记录的工具，更是梳理纷乱思绪、安顿疲惫灵魂的方舟。
“……六月癸未，离邺北行。朝堂争议，犹在耳畔。李太尉主战，其情可悯，武人之血性也；崔老忧民，其心可鉴，老成之谋国也。然，国事蜩螗，如舟行激流，非战即和，然和亦非易与。段兰暴虐，豺狼成性，非常理可度，此去确然九死一生，谦自知之……”
写到这里，他的笔锋顿了顿，毛笔尖端饱满的墨汁停留在“九死一生”四个字上，墨迹似乎因此而稍稍晕染开了一些，形成一个微小的墨团。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单薄的车壁，看到了外面无边无际、深沉如墨的黑暗，看到了黑暗中可能隐藏的无数闪烁的刀光剑影与狰狞嗜血的面孔。那是一种对未知命运的本能警醒，也是对前路艰险的清醒认知。
然而，只是片刻的停顿。他再次低下头，神情变得无比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仿佛不是在书写自己的命运，而是在镌刻一段历史。他提起笔，在那行字的旁边，以稍小一些、却更加刚劲峻拔的字体，添上了一行注：
“然，若吾血可醒北地汉心，则万死亦甘。魂归幽燕，犹望旌旗。”
笔迹清瘦，却力透纸背，一如他挺直如松的脊梁。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深深地烙印在微黄的纸页上，也烙印在他不可动摇的生命信念里。
写罢，他轻轻吹干墨迹，小心地将纸页折好，放入一个特制的、防水防潮的油布囊中，然后贴身收藏，紧挨着那枚青玉螭纹佩。这不仅仅是一篇日记，更是他留给后世、留给历史的证言。
就在这时，车外传来了淅淅沥沥的声响。
起初是细碎的，如同春蚕食叶，轻轻敲打在车顶和周围的树叶上，如同情人间的私语。但很快，雨声变得密集起来，哗啦啦地连成一片，毫无顾忌地击打着大地万物，也重重地敲击在坚固的车顶上，发出沉闷而持续、令人心烦意乱的“砰砰”声。今夏的第一场雨，竟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仿佛要洗净世间一切的污浊与尘埃，又仿佛是为他这趟前途未卜的行程，擂响的战鼓前奏，带着悲壮与苍凉。
王谦静静地听着这越来越大的雨声，神色平和。他伸出手，微微掀开车窗的帘布一角。冰冷的雨丝立刻夹杂着夜风，扑打在他温热的脸上，带来一股浓郁的泥土腥气和山间草木被洗涤后的清新。外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偶尔划破厚重夜幕、照亮天地一瞬的惨白闪电，能瞬间勾勒出前方蜿蜒曲折、已然变得泥泞不堪的道路，以及道路两旁在狂风暴雨中疯狂舞动的、影影绰绰如同鬼魅的树木阴影。
那道路，通向不可知的未来，通向龙潭虎穴，通向无尽的危险，也通向……他自愿选择的、无法回避的宿命。
王谦轻轻放下帘布，隔绝了外面那个风雨交加、冰冷潮湿的世界。他闭上双眼，将头靠在微微颠簸的车厢壁上，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抚摸着腰间那柄刻着“虽千万人”的冰冷短刃，以及怀中那枚带有裂璺、却温润如初的玉佩。
在这富有节奏的雨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车轮泥泞声中，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而悠长。并非忘却危险，而是将恐惧与杂念沉淀，将心神凝聚于即将到来的风暴。
这一夜，邺城皇宫永宁楼上的帝王无眠，北行官道马车内的使臣亦无眠。一场突如其来的夏雨，连接着两颗远隔数百里、却同样沉重却坚定无比的心，也正式拉开了未来更多波澜壮阔、血雨腥风、决定国运的宏大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