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的竹镊子第三次夹起那张泛黄的信笺时，老门东的晨雾刚好漫过“砚知书坊”的木质门槛，将案上那本民国日记晕成朦胧的墨色。信笺是从日记夹页里掉出来的，字迹娟秀，末尾署着“曼卿”二字，只写了半句话：“秦淮河的灯影又亮了，林风，你说过……”后面是一片洇开的墨痕，像未干的眼泪。
作为老门东里最年轻的旧书店老板，陈砚守着这间铺子已经五年。书店藏在箍桶巷深处，青砖墙爬着爬山虎，门楣上挂着块旧木牌，是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刻着“砚知书坊”四个小楷，边角磨得发亮。来这儿的多是老主顾，或是像他一样恋旧的人，找本旧书，喝杯热茶，听他讲书里的故事——可这本署名“苏曼卿”的日记，却让他讲不出故事，只读出满纸的遗憾。
日记是上个月收来的。一个老人抱着纸箱来卖旧书，说这是他祖母的遗物，祖母叫苏曼卿，民国时住在老门东，后来因病走了，留下这本日记和一叠旧照片。陈砚翻开第一页，就被吸引了：“民国二十五年秋，与林风初遇于秦淮河畔，他穿浅灰学生装，手里拿着本《漱玉词》，说‘这词句，像极了眼前的灯影’。”
往后的日子，日记里全是苏曼卿与林风的日常：他陪她去夫子庙买桂花糖芋苗，她为他缝补磨破的袖口；他在书店里为她读诗，她在灯下为他抄录药方（林风学的是医，想战后开家小诊所）；民国二十六年夏天，战火逼近南京，林风要去前线当军医，临走前在秦淮河畔对她说：“曼卿，等我回来，咱们就在老门东开家小诊所，守着这灯影过一辈子。”
日记最后一页停在民国二十七年冬，字迹潦草：“战火已至，林风无音讯，听闻前线伤亡惨重，我怕是等不到他了……秦淮河的灯影还亮着，可我的灯，快灭了。”后面没有日期，只有几滴褐色的斑迹，与那半张信笺上的墨痕一模一样。
陈砚把日记放在铺子里最显眼的位置，每天都会翻几页，像是在陪苏曼卿等一个归人。有天黄昏，他趴在桌上看日记，朦胧中竟看到个穿浅蓝旗袍的女子，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手里拿着那半张信笺，轻声念着：“秦淮河的灯影又亮了，林风，你说过……”
“你是？”陈砚猛地抬头，女子却不见了，只有窗台上的桂花茶还冒着热气，杯沿沾着一片干枯的桂花，像是从民国带来的。
他以为是幻觉，可接下来的日子，怪事接连发生：日记里偶尔会多出几行娟秀的字迹，像是苏曼卿的批注——他在日记旁写“林风会不会还活着”，第二天就看到“他若活着，定会回来”；他感叹“老门东的桂花糖芋苗还是当年的味”，批注写“当年他总说，甜得能解我的忧”；甚至有次他找不到一本民国版《漱玉词》，转身就看到书摆在藤椅上，扉页写着“林风赠曼卿”。
陈砚渐渐明白，不是幻觉，是苏曼卿的“念想”还在，附着在这本日记上，守着老门东，等着那个不会回来的人。
可没等他理清这份跨越时空的联结，麻烦就来了。巷口贴了张红色公告——“老门东片区升级改造项目启动，本月底前完成商户清退，规划建设‘民国风情商业综合体’”。落款是“鼎盛地产”，负责人王总，据说刚拆了城南的几条老巷，手段强硬。
“这铺子不能拆！”陈砚第一时间找到社区，“我这书店里有民国时期的日记，记录着老门东的历史，拆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社区工作人员却叹了口气：“陈老板，我们也没办法，王总说这是‘提升城市形象’，补偿款给双倍，你就别犟了。”
王总很快就来了。他穿着定制西装，皮鞋锃亮，踩着青石板路走进书店，扫了眼架上的旧书，语气傲慢：“陈老板，识相的就赶紧签字，双倍补偿款，够你在新城区开家大书店了。这破巷子，留着也没用。”
“这不是破巷子，是老门东的记忆！”陈砚指着桌上的日记，“这里面记着民国时期的爱情，记着秦淮河的灯影，你拆了书店，就拆了这些记忆！”
王总冷笑一声，伸手就要拿日记：“一本旧本子而已，能值几个钱？我告诉你，这项目我势在必得，你不搬，我就叫人来搬！”
陈砚赶紧护住日记，却被王总的保镖推到一边，书架被撞得摇晃，几本书掉在地上，封面摔得裂开。就在这时，窗边的藤椅突然晃了一下，桌上的桂花茶洒了，茶水在日记旁晕开，竟慢慢聚成了“勿毁”两个字。
王总吓了一跳，后退了两步：“怎……怎么回事？”
“是苏曼卿在警告你。”陈砚站起身，手里紧紧攥着日记，“这书店是她等林风的地方，你拆不了！”
王总不信邪，却也没再硬来，只是放下狠话：“我给你三天时间，再不签字，后果自负！”
接下来的三天，陈砚没闲着。他翻遍日记，找苏曼卿和林风的线索，又去市档案馆查资料，终于在一份民国档案里找到“林风”的名字——民国二十八年，他在台儿庄战役中救伤员时，被炮弹击中，牺牲时年仅二十四岁，遗物里有一张苏曼卿的照片，背面写着“等我回家”。
陈砚还找到一张老照片，是民国二十五年的老门东，苏曼卿和林风站在书店门口（那时还是家小杂货铺），手里拿着《漱玉词》，笑得眉眼弯弯。照片背面，苏曼卿写着：“此门此巷，此灯此影，等君归来。”
他把这些线索整理好，联系了本地的民生栏目。记者来了，拍了日记、老照片和书店的老物件，报道了“老门东旧书店藏民国爱情故事，面临拆迁”的事，很快就上了热搜。网友们纷纷留言：“别拆！留住老门东的记忆！”“苏曼卿等了一辈子，不能让她连等的地方都没了！”
市文旅局也注意到了，派人来调查，确认陈砚的书店及周边几间老建筑，是民国时期老门东的重要遗存，具有历史价值，责令鼎盛地产调整规划，保留这部分区域。
王总这下没辙了，只能主动来找陈砚，语气软了下来：“陈老板，之前是我不对，这书店我们不拆了，还能帮你翻新一下，你看怎么样？”
陈砚笑了：“不用翻新，保持原样就好。我要的不是补偿款，是留住苏曼卿的念想，留住老门东的记忆。”
书店保住了，陈砚还在铺子里设了个“金陵记忆角”，把苏曼卿的日记、老照片和林风的阵亡通知书放在展柜里，旁边放着一本新的留言本，让来的人写下自己的故事。有人写“愿所有等待都有归期”，有人写“老门东的灯影，要一直亮下去”，还有人画了幅秦淮河的灯影，旁边题着“曼卿与林风”。
有天黄昏，陈砚又趴在桌上看日记，朦胧中，那个穿浅蓝旗袍的女子又出现了，这次她身边多了个穿浅灰学生装的青年，手里拿着《漱玉词》，两人站在窗边，看着老门东的灯影，笑得温柔。
“你们……”陈砚轻声问。
女子转过头，对他笑了笑：“多谢你，守住了我们的念想。秦淮河的灯影亮着，我们就不算分开。”说完，两人的身影渐渐淡了，只留下窗台上那片干枯的桂花，轻轻落在日记上。
陈砚拿起桂花，放在鼻尖轻嗅，仿佛还能闻到民国时期的桂花香。他知道，苏曼卿的等待，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不是林风回来，而是她的念想被守住，她的故事被记住，老门东的灯影，会一直为她亮着，为所有恋旧的人亮着。
后来，老门东的改造项目如期进行，却特意绕开了陈砚的书店和周边的老建筑，形成了“新老交融”的格局。游客来这儿，会先去商业综合体逛街，再到砚知书坊看民国日记，听陈砚讲苏曼卿和林风的故事，买杯桂花茶，坐在藤椅上，感受老门东的慢时光。
有次，一个老人来书店，看着展柜里的日记，眼泪掉了下来：“这是我太姑婆苏曼卿的日记，我从小就听奶奶讲她等林风的故事，没想到今天还能看到。”
陈砚把日记递给老人，老人轻轻抚摸着纸页，像是在抚摸太姑婆的手：“太姑婆，你看，老门东还在，灯影还在，你和林风的故事，我们都记住了。”
黄昏的光透过木窗，落在日记上，落在老人的手上，落在陈砚的心上。老门东的灯影渐渐亮了，秦淮河的水声隐约传来，像是苏曼卿和林风的低语，在时光里轻轻回荡，从未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