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草原的深处,时值盛夏,却因地处高纬,夜晚依旧带着渗入骨髓的寒意。
狂风在无边无际的枯黄草海上呼啸,卷起沙尘,发出如同万千冤魂哭泣般的呜咽声。
在这片广袤而荒凉的天地中央,矗立着一片连绵起伏、规模宏大的牛皮营帐,如同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群落。
这里,便是东突厥汗国的权力核心,颉利可汗的金顶王廷牙帐。
最大的那顶金狼头饰王帐内,与外间的肃杀寒风截然不同,此刻却是暖意熏人,气氛热烈。
巨大的铜盆中,上好的牛粪炭火燃得正旺,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帐内奢华的陈设:
来自西域的织金地毯,从中原劫掠而来的精美瓷器和漆器,以及悬挂在帐壁上的猛虎、黑熊皮毛。
浓烈的奶腥味、烤肉的焦香以及突厥贵族身上特有的膻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粗犷的氛围。
东突厥颉利可汗,这位雄踞漠北、令中原王朝寝食难安的草原霸主,正半倚在铺着完整白熊皮的巨大胡床上。
他年约四旬,面容粗犷,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双鹰眸开合间精光四射,充满了野性与贪婪。
手中把玩着一柄镶嵌着宝石的黄金匕首,听着帐下武士的摔跤较力发出的吼声与周围部落首领、贵族的喧哗,嘴角带着一丝满足而睥睨的笑意。
然而,在这片看似豪迈不羁的喧嚣之下,细心之人却能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与渴望。
近年来,草原白灾频发,牲畜损失不小,而南面的中原,那个新生的李唐王朝。
却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统一和壮大,尤其是最近传来的消息,窦建德败亡,王世充投降,整个中原眼看就要尽入李唐之手。
这无疑让一直将南方视为予取予求的仓库和牧场的颉利可汗,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与……机遇。
就在这时,帐帘被轻轻掀开,一名身着汉族儒衫、面容清瘦、眼神却深邃如渊的中年文士,缓步走了进来。
他的出现,与帐内粗犷的草原风格格格不入,但无论是两侧凶悍的附离侍卫,还是那些醉眼惺忪的部落首领,看向他的目光中都带着几分敬畏与忌惮。
此人,正是深受颉利可汗信任,官拜“特勒”,被倚为臂膀的汉人军师赵德言。
赵德言目不斜视,径直走到王帐中央,对着颉利可汗深深一揖,声音清晰而沉稳:“臣赵德言,参见大汗。”
颉利可汗抬了抬眼皮,对于这位足智多谋、屡献奇策的军师,他颇为倚重,随意地摆了摆手:
“军师不必多礼,此时前来,有何要事啊?”
周围的喧闹声也稍微降低了一些,许多目光都聚焦在了赵德言身上。
赵德言直起身,并未急于回答,而是先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卷精心绘制的羊皮地图,双手呈上:
“大汗,臣近日殚精竭虑,分析南面局势,偶有所得,特来向大汗献上此图,并陈说利害。”
侍从将地图接过,在颉利可汗面前的矮几上铺开。
那是一幅囊括了漠南、河东、河北乃至部分关中地区的精细地图,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标注得清清楚楚。
赵德言走到地图前,手指首先点在河北的区域,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
“大汗请看,此处,河北之地。
窦建德新亡,王世充已降,看似李唐一统在即。
然,刘黑闼此人,桀骜不驯,败而不僵,已然再起,正于河北掀起叛乱,搅动风云。
李唐虽强,然新得洛阳,根基未稳,秦王李世民主力被牵制于河南、山东,太子李建成与秦王嫌隙日深,无暇北顾。
此刻之河北,可谓群龙无首,人心惶惶,防备空虚,此实乃长生天赐予我突厥汗国,千载难逢的南下良机!”
颉利可汗的坐姿不由自主地端正了一些,鹰眸中闪过一丝感兴趣的光芒,身体微微前倾:“哦?军师详细说来。”
赵德言的手指沿着地图上的路线缓缓移动,语气逐渐变得慷慨激昂:“大汗,昔日中原晋国假道于虞以伐虢,终并两国。
此等智慧,我突厥亦可效仿之!今李唐疲于内乱,我汗国何不顺势而为,行此‘假道伐虢’之策?”
他刻意停顿,让帐内众人消化这个词,随即清晰阐释:“我大军可遣使至长安,或至洛阳,明面上宣称,乃是应‘友邦’之请。
为‘助大唐平定刘黑闼之乱’而出兵(此乃假道)!
名正言顺,让李唐朝廷即便疑虑,亦难有充足理由断然拒绝,至少可使其反应迟缓,内部争论不休。”
“然而!”赵德言话音陡然一转,手指猛地敲在地图上雁门关的位置,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战鼓擂响!
“我大军铁骑一旦南下,突破雁门天险,岂会真的去帮那李唐剿什么刘黑闼?
我军真正的目标,乃是借此天赐良机,席卷整个河北沃土(此乃伐虢)!
将这片人口稠密、物产丰饶之地,尽数纳入我突厥版图!
届时,缴获之粮草、财富、工匠、女子,足以让我汗国实力暴增,度过任何白灾!”
他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力,手指顺着地图上的路径继续挥洒,描绘着一幅令人心驰神往的蓝图:
“夺取河北之后,我军兵锋便可西转,依托太行天险,直扑李唐龙兴之地太原!
若能攻破太原,则关中震动,长安门户洞开!
大汗试想,届时我突厥雄师,旌旗所指,或许就不止是劫掠,而是……
效仿当年拓跋氏入主中原之旧事,将这万里锦绣河山,尽数化为我突厥儿郎的牧场!”
这一番描绘,如同在干燥的草原上投下了一颗火种!
帐内所有的突厥贵族、将领,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眼中燃起了贪婪的火焰。
南下劫掠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而赵德言所描绘的,不仅仅是劫掠。
是开疆拓土,是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跨越长城南北的庞大帝国!
这份功业,足以让任何草原枭雄为之疯狂!
颉利可汗猛地从胡床上站起,胸膛剧烈起伏,鹰眸之中野心如同实质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他死死盯着地图上雁门关之后那片广袤的土地,仿佛已经看到了他的狼头大纛插遍河北城池。
看到了太原城在他的铁蹄下颤抖,甚至看到了长安城头变换大王旗!
赵德言观察着颉利可汗的神色,知道火候已到,他再次深深一揖,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煽动性:
“大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假平叛之名,行吞并之实!
此乃天命所归,顺势而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请大汗速做决断,起倾国之兵,南下中原,建不世之功!”
颉利可汗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帐内灼热的空气和那无边的野心一同吸入肺中。
他猛地拔出那柄黄金匕首,狠狠扎在地图上雁门关的位置,发出一声如同狼嚎般的狂笑:
“好!好一个‘假道伐虢’!军师之言,深得我心!长生天将南方赐予我等,岂能辜负!”
他环视帐内群情激奋的贵族将领,声若雷霆:
“传本汗命令!集结各部勇士,筹集粮草弓马!以助唐平乱为名,起兵十五万,目标雁门关!
本汗要亲率尔等,去会一会那李唐的秦王,去看一看那中原的花花世界!”
“大汗英明!”
“狼神庇佑!”
帐内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与嚎叫,充满了嗜血的兴奋与对征服的渴望。
王帐之外,朔风更加凛冽,卷动着漫天沙尘,发出鬼哭神嚎般的呼啸。
远方的地平线上,无数狼头纛开始迎风狂舞,一队队来自草原各部的精锐铁骑,如同受到召唤的黑色潮水,从四面八方开始向王廷汇聚。
马蹄声由疏到密,最终汇成一片沉闷而令人心悸的雷鸣,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十五万突厥铁骑,如同蓄势待发的乌云,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在草原上集结。
战争的阴云,伴随着赵德言那句“假道伐虢”的毒计,如同瘟疫般迅速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向了南方那座巍峨的边关——雁门关。
一场席卷北中国、决定未来数百年格局的巨大风暴,已然在这漠北的王帐中,拉开了血腥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