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倾城被逐的那夜,张昭把自己关在书房,一夜未眠。
烛火燃尽了最后一寸,晨光透过窗棂爬上散落的信纸,照亮了“影随光生,剑护此生”八个小字。张昭指尖抚过那行娟秀的刻字,冰凉的玄铁母仿佛还残留着洛倾城的温度,烫得他心口发疼。
他不是傻子。
洛倾城离开前那个眼神里的挣扎,剑柄上藏着的隐晦承诺,还有姐姐那日提及“灵力”时的反常,母亲顺水推舟的“驱逐令”……所有碎片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让他遍体生寒的真相——他从头到尾,都是棋盘上的那颗棋子。
母亲需要联姻巩固权势,姐姐忌惮洛倾城分走他的依赖,而他这个“无漏之体”,不过是文相府用来交换利益的筹码。
“呵。”张昭低低笑出声,笑声里裹着泪,“好一个‘为我好’。”
他捡起地上的“影”剑,用布仔细擦干净,藏进床底的暗格。然后走到铜镜前,看着里面那个眼尾泛红、面色苍白的少年,深吸一口气,抬手将鬓角的碎发捋得整整齐齐。
从今日起,张昭死了。活下来的,是文相府需要的那个“听话的公子”。
洛倾城离开后的第一个月,张昭像变了个人。
他不再去书房看账册,不再跟着沈阳学庶务,整日把自己关在院子里,要么对着空荡的隔壁发呆,要么就抱着那本《百川志》翻来覆去地看,看到入迷时会突然笑出声,吓得春桃以为他魔怔了。
“小公子,该用膳了。”春桃端着食盒进来,见他又坐在窗边傻笑,心里发紧。
张昭抬起头,眼神茫然,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洛倾城呢?她答应教我剑法的,怎么还不来?”
春桃的眼圈红了:“小公子,洛姑娘……已经走了。”
“走了?”张昭皱起眉,像是没听懂,“她去哪了?是不是去给我买桂花糕了?我等她回来一起吃。”
他说着,拿起桌上一块早已放凉的桂花糕,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包好,放进袖中,嘴里还念念有词:“她最喜欢这个了,不能让别人抢了去。”
春桃看着他这副样子,偷偷抹了把泪,转身去找陈砚。
陈砚来时,张昭正蹲在院门口,用树枝在地上画小人,一个画着银白长发,一个画着月白长衫,手牵着手。看到陈砚,他像个献宝的孩子:“爹爹,你看,我和洛倾城在放风筝。”
陈砚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蹲下身,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昭儿,别闹了,洛姑娘不会回来了。”
“会的!”张昭突然激动起来,把树枝往地上一摔,“她会回来的!她说了要教我剑法,要带我去山里打野猪!她不会骗我的!”
他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捂着脸蹲在地上哭,哭声里满是茫然和无助。
陈砚看着他颤抖的肩膀,背过身去,眼圈泛红。他知道儿子没疯,可这副“疯傻”的模样,或许是他唯一能自保的方式——在张岚的雷霆手段下,一个“失了心智”的儿子,总比一个“心系妖女”的儿子安全。
从那以后,张昭彻底成了京城里的笑柄。
有人说他是被洛倾城迷了心窍,疯了;有人说他是舍不得那个护卫,相思成疾;更有人说,文相府的小公子本就心智不全,以前不过是装出来的聪慧。
张岚来看过他几次,见他整日抱着本《百川志》傻笑,问他话也只会说“洛倾城会回来的”,气得摔了茶杯,却也没再逼他学庶务、见宾客。
张曦来过一次,提着他以前爱吃的糖糕,见他把糖糕往地上扔,嘴里喊着“洛倾城不吃这个,她喜欢桂花的”,眼泪当场就掉了下来,骂了句“没出息”,转身就走。
只有陈砚,每日都会来陪他坐一会儿,有时给他读账册,有时给他讲朝堂的事,哪怕张昭只是傻笑着重复“洛倾城”三个字,他也从不间断。
张昭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他知道父亲是在保护他,知道姐姐是在恨铁不成钢,更知道母亲是在冷眼旁观——只要他还“疯着”,就碍不了她的联姻大计。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转眼便是一年。
深秋的风再次吹落海棠叶时,文相府迎来了一位贵客——皇后身边的掌事嬷嬷,带着一道圣旨,和满府的喜气洋洋。
“奉天承运,女帝诏曰:文相府公子张昭,温良贤淑,仪容端方,特赐婚于三公主武瑶汐。待昭公子年满十七,即行大婚,嫁入公主府,钦此。”
张岚接了圣旨,脸上笑开了花,赏了嬷嬷厚厚的红包,送走人后,立刻让人去叫张昭。
此时的张昭,正坐在院门口的石阶上,手里拿着片枯叶,一片一片地撕着玩。听到春桃说“家主叫你去前厅”,他抬起头,眼神依旧茫然:“是洛倾城回来了吗?”
春桃叹了口气:“小公子,是好事,皇后娘娘给您赐婚了。”
“赐婚?”张昭歪着头,像是没听懂,“什么是赐婚?能让洛倾城回来吗?”
春桃没再说话,只是扶着他往前厅走。
前厅里,张岚穿着一身正装,陈砚站在她身边,脸色复杂。看到张昭进来,眼神依旧呆滞,张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换上笑容:“昭儿,快来谢恩,陛下给你赐婚了,对象是三公主武瑶汐。待你十七岁,便嫁入公主府。”
张昭顺着她的话看向空处,傻笑道:“谢洛倾城?她回来了吗?”
“你这孩子!”张岚的耐心告罄,声音沉了下来,“别再提那个妖女!从今日起,你就是三公主的未婚夫婿,将来要嫁入皇家,给文相府争光!”
“嫁入皇家?”张昭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词,突然笑了起来,“是不是就像话本里说的,要去别人家里住?那洛倾城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我不去!”
他像个撒泼的孩子,转身就要往外跑,却被张岚厉声喝住:“站住!”
张岚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的火气“噌”地冒了上来:“我看你根本没疯!你就是故意的!”
“我没疯!”张昭突然转过身,眼神里的茫然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清醒,“我只是不想去!”
这一声“不想去”,清晰、坚定,像惊雷般炸响在大厅里。
张岚和陈砚都愣住了,没想到他会突然“清醒”。
“你……”张岚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你既然没疯,就该知道这门婚事对文相府意味着什么!三公主手握兵权,是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人,和她联姻,我们文相府就能更上一层楼!你嫁入公主府,将来便是皇亲国戚,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所以我就该像件东西一样,被你们打包送给皇家?”张昭的声音冷得像冰,“五年前你们让我学庶务,我学了;三年前你们让我戴面纱,我戴了;一年前你们逼走洛倾城,我忍了。现在你们要我嫁给三公主,我告诉你,我不嫁!”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泣血,带着这几年积压的所有委屈和不甘。
“放肆!”张岚气得浑身发抖,“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放肆!你以为你是谁?文相府的公子,从来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父母之命?”张昭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母亲眼里,我不过是个用来联姻的筹码,何曾问过我愿不愿意?”
“昭儿,别说了!”陈砚连忙上前,想拉住他,“这门婚事……对你也是好事,三公主她……”
“爹爹!”张昭甩开他的手,眼神通红,“您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洛倾城为什么走,您心里不清楚吗?这一年我装疯卖傻,忍气吞声,就是想看看你们到底要把我逼到什么地步!现在我看清楚了,在你们眼里,我的意愿,我的感受,一文不值!”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彻整个前厅。
陈砚的手僵在半空,掌心通红。他看着张昭脸上迅速浮现的五指印,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带着颤抖:“昭儿,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母亲?她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能有个好归宿……”
张昭被打得偏过头,脸颊火辣辣地疼,心里却更疼。他没想到,一向护着他的爹爹,会动手打他。
他慢慢转过头,看着陈砚,眼神里的失望像潮水般涌来:“为了这个家?所以就要牺牲我吗?爹爹,您告诉我,什么是好归宿?是像货物一样被卖掉,还是守着一个不爱的人,过一辈子?”
陈砚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他知道自己理亏,可在这女尊世界,男子的婚事本就由不得自己,尤其是文相府的公子,从来身不由己。他以为自己的退让和庇护能换来儿子的安稳,却没想过,这份“安稳”对张昭而言,是更深的牢笼。
张岚看着这一幕,深吸一口气,语气冰冷:“看来这一年的疯病,倒是让你胆子大了。来人,把小公子带回院子,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他踏出院门半步!”
“你们敢!”张昭挣扎着,却被涌上来的护卫死死按住,“张岚!你凭什么囚禁我!我是个人,不是你们的棋子!”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回廊尽头。
陈砚看着他被押走的背影,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你也看到了,”张岚走到他身边,语气冷漠,“这就是你惯出来的好儿子。不知天高地厚,分不清轻重缓急。”
陈砚没说话,只是望着空荡荡的门口,老泪纵横。他护了儿子十五年,最终还是没能护他周全。
被关在院子里的日子,张昭没再装疯卖傻。
他每日坐在窗前,要么看书,要么练字,要么就对着床底的暗格发呆——那里藏着“影”剑,藏着他对洛倾城最后的念想。
春桃送来的饭菜,他按时吃;陈砚来看他,他会起身行礼,却很少说话。父子俩常常相对无言,只有窗外的风声,在沉默中流淌。
张曦来过一次,隔着门喊:“张昭,你别闹了,三公主是个好人,嫁入公主府,比跟着那个妖女强。”
张昭没理她,只是提笔在宣纸上写下“自由”二字,笔锋凌厉,带着股不屈的倔强。
张岚没来过,却派人送来一堆关于三公主的卷宗,从生辰八字到兴趣爱好,事无巨细,显然是想让他“认清现实”。
张昭翻开看了几页,三公主武瑶汐,二十一岁,战功赫赫,性情刚毅,是朝中最受瞩目的储君人选。卷宗里说她“不好男色,唯重才德”,这大概也是母亲选择她的原因——这样的女子,不会苛待他这个“联姻工具”,却也不会付出真心,正好符合文相府的利益。
可他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他想要的,是洛倾城递给他桂花糕时的温度,是她教他练剑时的耐心,是她挡在他身前时的坚定。是那份不带任何算计的、纯粹的守护。
这样的念想,在被囚禁的日子里,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却也让他更加清醒——他不能就这样认命。
一个月后,陈砚带来了一个消息:三公主武瑶汐要来文相府“探望”他。
“昭儿,三公主……是个明事理的人,你好好跟她谈谈,或许……”陈砚的话没说完,却带着一丝期待。
张昭抬起头,眼神平静:“爹爹,我不会嫁。”
“你这是要逼死我吗?”陈砚的声音带着绝望,“圣旨已下,抗旨便是死罪!你想让文相府满门抄斩吗?”
张昭沉默了。他知道父亲说的是实话,在这皇权至上的世界,抗旨的后果,他承担不起。
可他也不想就这样屈服。
“我会见她。”张昭最终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但我会告诉她,我不嫁。”
陈砚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只能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三公主武瑶汐来的那天,天气很好。
她穿着一身银甲,没带随从,独自一人走进了张昭的院子。看到坐在石桌前看书的张昭,她挑了挑眉,语气带着点玩味:“这就是文相府那个‘疯傻’的小公子?看起来倒挺正常。”
张昭合上书,起身行礼,不卑不亢:“见过公主。”
“免礼。”武瑶汐走到他对面坐下,目光锐利地打量着他,“本公主听说,你不想嫁?”
“是。”张昭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退缩,“我心有所属,不敢耽误公主。”
“心有所属?”武瑶汐笑了,笑声爽朗,“是那个叫洛倾城的护卫?”
张昭愣了愣,没想到她会知道洛倾城。
“京城里的事,很少有能瞒过本公主的。”武瑶汐端起春桃送来的茶,轻轻抿了一口,“一个能让文相府小公子装疯卖傻一年的人,倒是有点意思。”
张昭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
“你以为,你说不嫁,这婚事就能作罢?”武瑶汐放下茶杯,眼神变得严肃,“陛下的圣旨,不是你想抗就能抗的。”
“我知道。”张昭的声音低沉,“但我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公主需要的是一个能助你夺嫡的盟友,而不是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夫郎。”
“哦?”武瑶汐挑眉,“你倒看得通透。那你觉得,本公主该怎么办?”
“公主可以向陛下请旨,说臣……体弱多病,恐难担公主夫郎之位。”张昭的语气平静,“这样既保全了皇家颜面,也给了文相府台阶下。”
武瑶汐看着他,突然笑了:“你倒会为自己打算。不过,你就不怕本公主治你个欺君之罪?”
“臣不怕。”张昭的眼神坚定,“比起嫁给一个不爱的人,死,或许是更好的解脱。”
武瑶汐看着他眼底的决绝,沉默了片刻,突然站起身:“你很好。比张岚那个老狐狸有狸有趣多了。”
她走到院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张昭一眼:“这婚事,本公主会处理。但你记住,欠本公主的这个人情,迟早要还。”
说完,她转身离去,银甲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一道利落的闪电。
张昭看着她的背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知道,武瑶汐不是在开玩笑,这个女人,比他想象中更聪明,也更难捉摸。
但至少,他暂时保住了自己的选择。
三日后,宫里传来消息:三公主武瑶汐以“军务繁忙,无暇顾及婚事”为由,请陛下暂缓婚期。女帝沉思再三,准了。
文相府里,张岚摔碎了最喜欢的青花瓷瓶,却终究没再找张昭的麻烦。她知道,三公主这是给了文相府面子,也是给了张昭台阶,再闹下去,只会得不偿失。更不要说就算再推迟,难不成还能长个五年,十年?以文相符的实力不可能会被晾着。
张昭被解除了禁足,却依旧很少出门。
他开始重新学庶务,跟着沈阳去铺子查账,去码头看货,做得一丝不苟,仿佛一年的“疯傻”从未存在过。
只是没人知道,每个深夜,他都会拿出床底的“影”剑,指尖抚过那行刻字,直到天快亮才睡去。
陈砚来看他时,见他如此,只是叹了口气:“昭儿,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张昭抬起头,眼神平静:“爹爹,我知道。但有些事,忘不了。”
他忘不了洛倾城离开时的背影,忘不了那封伪造的信,忘不了自己说过的那些伤人的话,更忘不了……她手臂上流淌的鲜血。
这些记忆,像刻在骨头上的印记,无论时间过去多久,都依然清晰。
深秋的风再次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像一场无声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