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寒风呜咽，屋内灯火微弱，映得窗纸透出暖黄。呼延赞刚脱下盔甲，才坐下歇息片刻，耳边忽然传来儿子急切的声音：“爹，我要替您去下边庭，捉拿潘仁美！”
他一愣，随即哈哈一笑，把这话当成了孩子间的玩笑：“丕显，你还小呢，别跟爹调皮。”
但呼延丕显神情郑重，目光炯炯：“不是调皮！潘仁美害死了七哥，这仇不能不报！您是奉旨去捉他，可若真去了……我怕您也回不来了。您不能去！我替您去！”
呼延赞脸色一下沉了下来，目中多了几分忧色。他望着眼前这个才十二三岁的孩子，白净的脸上此刻满是认真与倔强，话语却狠得惊人：“丕显，你年纪尚幼，怎知朝中险恶？边庭岂是儿戏？你要去，不是送命吗？”
马玉娘听得心惊，急忙出言阻止：“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胎毛没褪就敢拿大帅开刀？你要是去了，娘我也活不成了！”
“我若不去，您就眼睁睁看着我爹去送死吗？”丕显眼圈发红，倔强地仰起头，“你们不让我去，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儿！”
马氏大惊，连忙上前拦他，呼延赞也脸色骤变：“宝贝别哭！别哭！你去……你去还不成吗！”他说得随口敷衍，心中却想着等出征那日提前偷偷离开便是。
“真的？爹，您答应我啦？”丕显立刻止住哭声，一脸亮光。
“答应了。快歇着吧，别再闹腾。”
“好啊！但今天我得挨着您睡，一闭眼就怕您溜了。”
“成成成，挨着我睡。”
这一夜，马氏彻夜难眠。望着丈夫熟睡的面庞，她的眼神愈发复杂。低声道：“王爷，我们夫妻一路从河东打拼到京城，才有今日王位。但我们与皇亲不同，没有铁帽子王可世袭。这孩子又不能承爵，如今你还要下边庭……若真有个万一，咱这家可就散了。”
呼延赞缓缓睁开眼，目光中多了些沉重：“我若能选择，早弃官归田。但如今圣命难违，这件事我不能推。更不能对不起杨继业！”
“这话怎讲？”
呼延赞转头看着她，低声道：“当年皇上叫我监军边庭，捧天子剑盯着杨家与潘家，是我中了老贼的计，抽身外出押运粮草，才让老杨家陷入重围。我若不为他们讨还公道，怎么对得起这身王爵？怎么对得起杨继业的一腔忠魂？”
马氏听罢，心下愈发忧愁，握住丈夫的手：“既如此，明日上朝，你去见皇上再求求情，看是否另有安排吧。”
屋外天光未亮，呼延赞悄悄起身，刚披上朝袍，门帘一掀，呼延丕显跳了出来，一把拽住他的衣摆：“爹！你不能走！”
呼延赞惊讶：“你怎么起来了？”
“我根本没睡，我怕您趁夜走了！我说过要跟您上金殿，见皇上讨旨。”
“这事不许再提！”呼王面色一沉。
“昨天您怎么答应的？”丕显不依不饶。
“我那是哄你的！”
“哄我？我真要撞钟击鼓，上午朝门外为我七哥鸣冤！”小孩说着就要往外冲。
马氏赶紧出来，一边按住儿子，一边附耳对丈夫轻声道：“你就带他上殿走一遭吧。金殿上皇上若不允，他自然吓回来了。”
呼王正要说话，丕显抢着接口：“爹，您让我去金殿，我就有把握说动圣上。得了圣旨，我既为国尽忠，又替杨家报仇，还为您尽孝。爹，成全我吧！”
呼王见他一脸诚恳、眼含热泪，终是心中一软：“唉，宝贝，那就给你挣个脸面，咱爷俩一块上殿去。但记住，皇上若是不许，你便不可强求。”
“那个自然。”丕显答得干脆，眼神却一派笃定。
晨曦初露，朝阳照映在皇城巍峨的檐角之上，金瓦朱甍，在微风中仿佛也轻颤了一瞬。
呼延赞骑着高头大马，怀中抱着年幼的儿子呼延丕显，爷儿俩共乘一骑，从城外疾驰而来。风声在耳畔掠过，战马铁蹄踏碎晨露，带起地面尘烟。他一路未作停留，神色肃穆，似是压着心中无边沉重。
来到皇城外，他没敢带丕显上朝，只将他安置在朝房偏殿，叮嘱：“好好等着爹，别乱跑。”那语气温和却压抑着波澜，仿佛在告别。
朝散之后，呼王爷并未离去，而是悄悄拦住了八王赵德芳。八王一见，便知他心事未了，遂带着他来到贤士阁，皇上早已等候在那里。
贤士阁内，轻纱窗幔随风微拂，檀香袅袅。
呼延赞跨步入内，肃然跪拜：“臣呼延赞叩见万岁。”
赵光义神色淡然，手抚须髯，冷声问道：“呼王爷，你何时启程？”
呼延赞面色沉凝，低声回道：“万岁，此番捉拿潘仁美，事关社稷根本，稍有不慎，便打草惊蛇，臣若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赵光义眸光一闪，冷笑一声：“怎么？你要退缩？君臣赌约你可还记得？”
正当气氛凝滞，殿外却忽然传来一声稚嫩清脆的呼喊：“启禀万岁，臣愿代父下边庭！”
众人一愣，随即只见一道小小的身影飞奔而入，膝行至阶前，“扑通”一声跪倒：“臣子呼延丕显，叩见吾皇万岁！”
这少年不过十二三岁，身着蓝缎长袍，神色坚定，声音清朗如玉石敲鸣，清脆悦耳。赵光义微微挑眉，端坐龙椅之上，问：“汝是何人？”
“回万岁，我父呼延赞，我娘马氏，臣名呼延丕显。”
“抬起头来。”
“怕冲撞圣颜。”
“赦你无罪。”
少年抬起头，容貌清秀俊朗，眉眼端正，眼中光彩内敛却透着不服输的倔强。赵光义不禁眼前一亮，心中暗惊：好一个不凡童子！
“你今年几岁？”
“十二。”
“读过书吗？”
“读过，恩师是王延龄老宰相。”
“练过武？”
“习过，随六哥杨景学枪法。”
八王笑道：“娃娃，你跟父亲到贤士阁，有何要事？”
呼延丕显目光灼灼，声音铿锵：“听说万岁要命父亲下边庭捉拿潘仁美，此举万万不可！臣愿代父奉命！”
“哦？为何不可？”赵光义似笑非笑，眼神中却带着一丝探究。
“潘仁美早恨我父入骨，父亲押运粮草，他便暗使潘昭、潘祥半路截杀。幸赖郎千、郎万舍命救援，父亲才得以脱险。若再令父亲亲自下边庭，正如羊入虎口，凶险万分。臣愿请旨代劳！”
赵光义凝神端坐，心中惊疑不定，暗忖：这番话条理分明，措辞得体，哪里像个乳臭未干的少年？
八王亦不禁动容，问：“娃娃，你一个孩子，怎能对付得了潘仁美？”
“王爷，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虽小，亦有万岁旨意在手！有旨在身，谁敢拦我？”
“你可知他是谁？掌朝太师、兵马大元帅，权倾朝野。”
“我虽无职在身，但有圣旨为凭！圣命岂能不如太师之令？”
“你虽志气可嘉，但终究年幼。”
“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甘罗十二拜相，周瑜十三领兵，孔融四岁让梨。丕显虽年十二，也不肯让人笑我老呼家无人！”
赵光义听得目瞪口呆，八王更是连连点头：“万岁，臣愿保举呼延丕显下边庭！”
赵光义眼角微动，心中暗喜：孩子虽伶牙俐齿，终究年幼无知。若去了边庭，无功而返也罢，若命丧敌手，更不干我之事，届时八王也无话可说，正好推责！
他随即面露慈容：“既如此，呼王爷，把旨意拿来！”
呼延赞怔住，眼神复杂，眉头紧蹙，手指微颤，半晌才缓缓从怀中取出那份旨意，放于案上。
赵光义一拍龙案，郑重宣布：“呼延丕显，忠义可嘉，孤准你代父下边庭，捉拿潘仁美！”
“谢主隆恩！”少年满脸喜色，叩首如捣蒜，声音中透出难以抑制的激动。
皇帝刚刚亲笔誊写完一道诏书，御笔未干，墨意尚新。这道诏书旨意分明，要将边庭兵马大元帅潘仁美拿下法办。他拂了拂袖子，交给跪在殿下的呼延丕显。
这少年不过十二岁，虽年幼却神色沉稳。他接过诏书，略一扫视，忽然抬头，沉声启奏：“万岁，臣请再赐一道旨意。”
赵光义微微一愣：“你已得旨缉拿潘仁美，缘何还要？”
呼延丕显沉声道：“启禀陛下，此道诏书若直陈其意，潘仁美必一眼识破。微臣人微言轻，孤身赴边，若让他看出我肩负圣命，那时别说捉拿，恐怕我连一步都走不出中军帐。他若翻脸，微臣连命也难保。”
赵光义眉头微皱，目光打量着这个年仅弱冠的少年。那张未脱稚气的脸上，却写满了镇定与清醒。
“你意欲如何？”赵光义问。
“恳请陛下另赐一道外旨，明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读，说微臣奉旨前往边庭犒赏三军。如此虚晃一枪，既能稳住潘仁美，又能令臣暗中行事，方可不动声色将其拿下。”
赵光义凝神片刻，嘴角微挑，忍不住轻笑出声：“年纪不大，谋略倒不小。”
八王在一旁早已听得连连点头，插言道：“丕显所言甚是，计出万全，万岁当允。”
皇帝提笔又刷下第二道外旨，笔走龙蛇，不一会便写毕。呼延丕显接过，却并未起身谢恩。他捧着两道诏书，沉吟片刻，再次抬头：“万岁，还请一道礼单。”
“礼单？”赵光义眉梢挑起，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臣乃钦差，既为犒军之名而来，总不能两手空空。若无金帛宝物作伪装，边庭上下也难免起疑。更何况，潘仁美生性多疑，稍有破绽，便是大祸。”
赵光义轻叹一声，眼中带着几分无奈：这小子真是滴水不漏。转头吩咐礼部即刻拟旨，备下金银礼物、锦缎甲胄、上贡美酒、甘露粮米，列成一纸礼单，随钦差同行。
礼单写好，旨意在手，赵光义以为可以送客了。岂料呼延丕显依旧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赵光义轻咳一声，问：“你还不去？”
“万岁，臣还有一事。”
“说吧。”
“臣此次出使边庭，事关重大。微臣不过庶民之身，虽有圣旨，却无品阶，边庭诸将焉能听命？兵马大元帅岂肯俯首？”
赵光义沉吟，点头道：“你言之有理。那朕便封你为七品知县。”
少年垂眸无语，跪伏原地，一言不发。
赵光义看出端倪，淡淡一笑：“嫌小？”
“臣不敢。”呼延丕显仍不作声。
“那便升为四品知府。”赵光义语气微冷。
少年依旧没有谢恩。
“翰林院大学士，可够了吗？”赵光义声音渐重，带了些不悦。
呼延丕显抬起头，语气恳切却不失坚定：“启禀陛下，臣此番肩负圣命，实是九死一生之行。微臣虽年幼，然乃铁鞭王呼延赞之子，自幼随父征战沙场，深知军中之威严。若无显赫之名，何以镇得住潘仁美？何以震慑边军？恳请万岁明察。”
赵光义看着这少年眼中毫无惧色，反而是冷静与远虑，心中暗叹：好一个呼延之子。既然你敢求，朕便敢封。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道：“好，朕封你为——靠山王。”
呼延丕显怔了，半晌未言。他万没想到，皇帝竟真允封王爵！
八王在旁急了，笑骂道：“哎呀丕显，万岁亲封你为靠山王，你怎还不谢恩？难不成你还想要两个王位不成？”
呼延丕显回过神来，忙伏地叩首：“谢主隆恩，臣必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