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从半坡上卷下来,冷得像刀子,夹着松林深处的潮意。山路狭窄,石屑在马蹄下被碾得“簌簌”作响。杨宗保翻过一道弯,正要继续往上,却见穆瓜横着身子立在道口,脸色灰败,像熬了整整一夜。
他远远就开口,声音干涩:“少帅……你来迟了。我们小姐……已故去了。”
那一刻,宗保胸口像被重锤砸中,呼吸猛地一滞。冷风灌进胸腔,甚至刺得发痛。
他不敢信:“穆瓜,你……你说什么?”
穆瓜上前一步,情绪压得满脸通红:“刚咽气!杨少爷,我也不怪你,可我们小姐真是死在你手里!若不是救你,她为啥要跟白天龙拼命?打了胜仗,你们边关将官包括寇大人谁出来慰问一句?你爹更是连个‘请’字都舍不得说!”
宗保脸色瞬间惨白,眼眶发酸,像被冻住一样。
穆瓜继续控诉:“小姐赌气,把甲胄脱了,冷风一吹,就烧糊涂了。昨儿你来时,她都病得不成样,请了先生也救不回。刚才……咽气了。老寨主和少寨主都不在家,我们几个急得团团转。你倒是活着,可把我们老天王害惨了!”
宗保的心一寸寸往下沉,仿佛掉进冰窟。眼前景物不断晃,他努力眨眼,却怎么也止不住泪水。
但他忽然注意到
刚才从树上跳下来的两个放哨的正远远望着,没有悲痛、没有慌乱,神态过分自然。
宗保心底拉响了警兆:
不对……
若真死了,这两个守哨的为何一点都不慌?
他心里已经怀疑,但悲痛压着理智,让他说话都有些发抖:
“穆瓜,你带我去看看。”
穆瓜不耐烦地摆手:“看有啥用?活着你都不顾她,死了看她又有啥意思!”
宗保咬住后槽牙,声音低而沉:“夫妻一场。我必须去。”
穆瓜盯着他几息,转身道:“……好吧。你跟着。”
他让两个放哨的飞奔回寨报信,然后自己步子极慢地带路。宗保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可他抬脚时仿佛踩在棉絮里,每一步都发虚。
穿过山门时,一股浓重的纸灰味扑面而来,夹着香烟的呛意。后院隐约响起哭声,细碎、虚浮,像是硬逼出来的哀号。
宗保心跳更乱。
来到绣楼前,门半敞着。屋内照尸灯摇晃,昏黄的光在墙壁上晃动。空气中弥漫着纸灰,像一层淡淡的雾。
穆桂英就躺在扇门板上,斗篷盖身,白纸蒙脸。乌黑的发散落在板侧,像黑色的流水。
四个丫鬟跪在两边,孝带垂下,哭得肩膀微颤。
宗保整个人僵住。
胸腔像被掏空,胃里翻涌着冷意。
像从万丈高楼跌下,连最后的空气都被掐断。
银萍哭得满脸泪痕:“姑爷,我们小姐死得冤哪……”
宗保手指发抖,点香的动作几乎握不住香。跪地的一刻,他腿都在抖。
他抬手,几乎无力地揭开那层白纸
桂英的脸露了出来。
苍白、安静,却又像失去了她原本狂烈的生气。
眉角、睫毛、唇角全然没有血色。
宗保喉咙像被什么死死卡住,眼泪瞬间落下。
银萍急急把白纸盖回去:“少帅!死人不能与活人对脸,冲撞了不好!”
宗保根本听不进去,只盯着那层白纸颤抖,声音哑到几乎听不见:
“桂英……你怎么忍心先走……我们才刚成亲……你说要跟我回营的……”
他忍不住抬手抹眼,泪水却越擦越多。
金萍进了屋,眼眶虽红,可眼神冷硬:“杨少帅,你来干嘛?不是看小姐,是为了破阵吧?姑娘不在了,你回去禀报三关大帅另请高明!”
她瞥向穆瓜:“把他送走吧,误了点卯,可没人替他赎罪。”
穆瓜立刻点头:“少帅,死丧在地,不便久留。”
宗保几乎被扶出绣楼,脚步虚浮,像被抽空。
山风在耳边呼呼作响,他的身形摇晃,连前方呈现的路都变得模糊。
等走到山脚,他甚至不知道战马是什么时候牵来的,也不知道穆瓜什么时候离开。整个人像在浑浑噩噩的梦里,只觉得胸口被巨大的虚无吞噬。
树林昏暗,枯叶在地上滚动。宗保撑着一块岩石坐下,冷风掠过他的脸,把泪痕都吹干。
他脑海里回响着父帅临行前的命令:
“请不到桂英,不许回营。”
现在
桂英死了;
他无颜回军;
无路可退;
无可守的家。
他心里唯一的牵挂,也断了。
孤身一人,天地茫茫。
他缓缓拔出宝剑,剑锋冷得像彻骨的雪。
宗保把剑横在脖子上,手在抖,呼吸也在抖。
他闭上眼,声音轻得风一吹就散:
“桂英……为夫来陪你了。”
山风从树林间吹来,拂动着枝头枯叶,发出簌簌轻响。杨宗保立在乱石边,眼神空茫,手中宝剑寒光微闪,已经架在脖颈之上。他神色惨然,脸上挂着山风卷起的灰土,像个被命运逼到绝路的青年。他低头望着地面,心中翻江倒海穆桂英若真去了,他此行无功,回营就是死罪。与其受辱被斩,不如干脆了断性命,落个壮烈。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树林外突然响起一声大喝:“这是谁呀?要死挪个地方,别把高山给臭了!”
宗保一惊,下意识地把剑往回收了几分。他循声望去,只见林子外走来两个青年,大概二十出头,个头不高,但步伐潇洒。前头那位穿着一袭白色短靠,面圆如银盆,眉眼之间透着几分油滑;后头那位一身蓝衣翠袍,背上横挂着一口长刀,脸庞黝黑,眼神敦厚。
杨宗保不由一愣,脸上浮起尴尬之色,心想:自己堂堂杨家少将,在这山腰间举剑寻死,若是传出去,岂不叫人笑掉大牙?他连忙拱手开口:“两位兄长莫怪,在下是宋营将官,奉命上山请穆小姐。”
白衣青年眯眼一笑:“宋营的?你叫什么?”
“杨宗保。”
此言一出,两人脸色齐变,接着哈哈大笑:“嗨呀!原来是妹夫呀!咱们可算见着面了!”说着,两人一左一右抱住宗保胳膊,笑得前仰后合,毫无拘束。
宗保愣在当场,一时间都反应不过来:“二位……贵姓?”
“我们是桂英的哥哥,”白衣那位指了指自己,“我叫穆铜,他叫穆铁。”
宗保心头一震,赶忙正容施礼:“原来是两位兄长!宗保失敬了!”
这对兄弟正是穆桂英的亲哥哥,三人乃一母所生。只是聪明劲儿全叫穆桂英给占了,这哥俩倒不算蠢,但确实慢了半拍,做事不够利索,也没什么心机。他们跟父亲穆天王学了些武艺,在山中也称得上能人,可和妹妹相比,实在差了不止一筹。二人早年成了家,分居在后山,这些年天南海北跑惯了,听说妹妹许了亲,还打算赶去前山道喜,不想在树林里竟撞上了宗保正打算寻死。
穆铜一拍大腿:“妹夫?你站这儿干什么呢?天还没黑呢,就寻短见来了?”
宗保苦着脸低声道:“哥哥有所不知,我奉父帅军令前来请桂英小姐上阵,哪知她……她竟突然故去了。”
“嗯?!”穆铜眨巴着眼睛,一脸不信,“谁故去了?”
“桂英啊!”
穆铜眉头一挑:“你胡说!我刚才还看见她坐在后花园的凉亭里晒太阳呢。”
宗保一愣,立刻脱口而出:“可我从山上下来的时候,穆瓜说……她刚刚咽了气。”
“妹夫,别听他的!”穆铜语气一转,“那小子嘴上没个把门,净会瞎咧咧。哎,二弟,你看见咱妹子没?”
穆铁慢吞吞点头:“看见了。”
杨宗保听得面色剧变,惊疑未定之间,随即又露出难掩的欣喜,一颗心终于从冰窟窿里爬了上来。他几步上前,把宝剑重新收进剑匣:“二位哥哥,求求你们,带我去见她一面!”
穆铜却摇摇头,咂嘴道:“不成!你也不想想,我们仨捆一块儿也不是桂英的对手。她一赌气,真能翻天。现在她既然‘装死’,十有八九是故意躲你,你若是再贸然上山,她准又藏起来。”
宗保闻言,脸色又灰了一层。他额角冒出冷汗,嘴唇干裂,声音哑哑的:“桂英不见我,我真的没法回营,回去就是军法处斩……求两位哥哥行行好,帮我想个办法……”
他语气近乎哀求,整个人像被逼到墙角的困兽,眼里满是求生的焦灼。穆铜见状,心里也不是滋味。他虽然粗枝大叶,但也知道事关性命,真把宗保逼死了,日后妹妹能安心么?他摸了摸下巴,终于点头:“行,我帮你想个法子,把她诓出来。”
“怎么诓?”宗保一激动,往前凑了两步。
穆铜冲他招招手,附耳小声嘀咕了一阵,神秘兮兮。末了又转头看穆铁:“兄弟,得你出马。”
穆铁眨眼:“我?我说什么?”
“你说什么她都信,你傻她信得过你。”穆铜一边说一边拍他肩膀,还不忘再三嘱咐几句。穆铁点点头,两人转身下山。
宗保站在山腰上,望着兄弟俩远去的背影,心中一阵忐忑,一阵期待。希望,就藏在穆铜那句“她会来找你”里头。
兄弟二人下了前山,绕道走进后寨。穆桂英的闺阁深处是寨中禁地,一般男子不得擅入,哪怕是穆铜穆铁,也得提前通报。
他们走到月亮门前,只见玉萍与石萍两个侍女正守在那儿,见他们靠近,玉萍立刻站起身挡住去路:“两位寨主有事?”
穆铜大咧咧地摆手:“找桂英说句话。”
玉萍摇头:“小姐病着,吩咐了,今日谁都不见。”
“哎呀,我们是她哥,她也不见?”
“的确吩咐了,谁也不见。”
穆铜不耐烦地一把把她拨开:“我倒要看看她是真病还是假装的。”说着便往里闯。
玉萍见拦不住,只得提高声音喊道:“小姐,大寨主、二寨主来了!”
屋里寂静了片刻,随即传来穆桂英清朗却透着几分倦意的声音:“让他们进来。”
兄弟俩挑帘而入,只见穆桂英靠坐在床边,穿着浅色家衣,鬓角微乱,脸色虽不见大碍,但显得心事重重。
穆铁一进门便装出吃惊模样:“呀!妹妹,你没死呀?”
穆桂英一愣,旋即哼了一声:“我坐在这儿,你说我像个死人?”
穆铜忍着笑:“那前院哭天喊地的是怎么回事?”
穆桂英别过头去,语气淡淡:“我也是被他们逼的。”
穆桂英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语气里还有没散完的火气:“我知道他们肯定又来求我、问我、逼我。我这一诈死,就是为了图个清静。我这口气不憋出来,谁也别想让我下山。”
屋里灯影摇晃,她坐在床边,眼底藏着几分倔强与倦意。
穆铁“噢”了一声,像是恍然记起什么:“那杨宗保来没来?”
“来了。”桂英的声音压得很低,“看见我‘死了’,掉头就走。”
穆铜听后点点头:“那就好。妹妹,那我们走了。”
两人刚起身,穆铁伸脚迈过门槛,又在门边停下,一边整理腰带,一边假装随口道:“妹子,我们刚才路过后山树林,撞见个上吊的小伙子。旁边拴着战马,还斜插着杆枪。他脚在那儿蹬着,快喘不上气了。我凑上去看,年纪不大,还长得挺秀气的一小白脸。”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像是觉得最重要的是那两样:“哎,妹子,他那杆枪可真不错,马也挺好,你说……咱要不要?”
这语气轻飘飘的,仿佛说的是“捡了个篓子”一样。
可穆桂英被这句话击得心口一沉,“咯噔”一下,她整个人像被火烧着般站了起来:
“哥哥!你把他救下来了吧?”
穆铁摊着手:“哎,他既然寻短见,必定是有心结。你今天救了,他明天还得吊。救了也没用。”
桂英只觉得脑袋一阵发蒙,心脏猛地揪在一起。
不会是杨宗保吧?
一个念头如针扎般刺入心底。
下一秒,她又拼命否认:
不会这么傻吧?
可紧接着,第三个念头掐住了她的喉咙:
他真有可能。
她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情绪像被人扯住往悬崖边拽。宗保那个人,心窄、倔、有点胆小,又被父帅逼得走头无路。若是听说她“死了”,又被赶出内宅,不被见,不被理……
他会不会真以为她永不原谅他?
会不会觉得无颜再回营?
会不会……真寻短见?
想到这里,她心里一凉,脚步都虚了。
而这时,穆铜、穆铁已经走到当院。
穆桂英再也坐不住,急急追到门口,声音发颤:“哥哥!回来!”
两人转过身来,眉头故意皱得很紧:“什么事?”
“你们看见上吊之人……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穿什么?戴什么?”
“白袍,腰里挂着把剑,模样还不错。”
“多大?”
“十八九。”
穆桂英的呼吸乱了:“那你们为什么不把他救下来?”
穆铁瞪眼:“他是谁呀?”
桂英咬牙,心里像被刀绞:“怕是……杨宗保!”
穆铁还添了一句火上浇油的话:“哎,他死了更好。反正你也不愿见他。”
“你懂什么!”桂英声音发哽,眼圈发红,“我这是和三关大帅置气,我不是要他去死!若他真寻短见,我……我也不活了!”
这句话一出,穆铜也愣住了,赶紧劝:“妹妹,你别急,还不一定就是他。先去看看再说。”
穆桂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站稳:“玉萍、石萍,挑灯!哥哥,你们走前头!”
穆铜立刻答了一声:“好!”
几人从后寨一路跑出,夜风灌进袖口,吹得火光摇摇晃晃。
穆铜、穆铁走在最前,一边走一边故意大声喊:“哎?到底在哪儿呢?记得是在这片林子……还是那片?”
声音喊得过大,很明显是给林里的某人听的。
到了树林跟前,两人停住脚步,说:“妹妹,就在前面的林子里。你自己去看吧。”
话刚说完,两人脚底抹油,悄悄一溜烟躲到一边去了。
林子里黑得像吞人,风吹树叶,发出“沙沙”的细响。玉萍、石萍被吓得直打抖:“小姐……别进去吧。”
“怎么?”
“怪吓人的,我总觉得……里面有人。”
穆桂英心跳很快,但嘴上强撑:“人死如灯灭,有什么好怕的?”
两丫环死活不肯往前走,她只好把灯笼从她们手里夺过来,自己一人走进黑林。
灯光照着她的影子拉得老长,火焰在风中跳跃。
其实,此时杨宗保就藏在一棵树后,他借着灯光看清了她的身影。
他的心几乎要跳破胸膛:
姑奶奶,你……真没死!
他激动得忘了应该缓缓出现,也忘了自己刚刚装了半天“吊死鬼”,只顾高兴。
脚下一使劲,“噌”地从树后跳了出去。
“桂英啊!你可来了!”
这一声来得突兀,玉萍、石萍当场魂飞天外,“妈呀!”一声,两个人直接跪地发抖。
桂英也被吓得猛地一抖,灯笼差点掉地上。
但她很快稳住,强迫自己冷静。
那是杨宗保。
她的丈夫。
怕什么?
她抬起灯笼,走近一看,的确是他。
杨宗保眼里满是狂喜,几乎像等了她半辈子:“桂英!我可算见着你了!快随我到宋营去吧!”
穆桂英只感觉胸口发麻:
活见鬼了。
他怎么活蹦乱跳的?
“你是”
话没说完,林外传来忍不住的狂笑:
“妹夫,我们可帮你忙啦!有本事就把她带走!没本事我们也没辙!”
穆桂英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自己被两个哥哥连哄带唬骗下山的。
她本想掉头走,但宗保已经站在她面前,把路堵得死死的。
她咬了咬牙,抬眼问道:
“杨将军,我哥哥说你在林中上吊……可有此事?”
杨宗保站在灯光下,神色有些羞赧,低头沉默了一瞬,脸颊泛起一丝红意,终于开口:“上吊倒没有……不过,刚才确实拔了剑,要抹脖子来着。若不是两位哥哥及时告诉我,说你没死,我怕是真活不下去了。”
他语气真诚,眼神里满是藏不住的情绪,“桂英,你若真的死了,我怎能独活于世?你是我的命啊。”
穆桂英听得一怔,心头一阵酸楚,没想到宗保对自己竟有如此深情。可她嘴上还是不肯轻易松口,眼神一别,轻声道:“我跟你爹有气。他身为元帅,却被我一战擒住,又不肯低头,回去反倒逼你来请我,我心里不服。”
宗保往前一步,语调放低:“他老人家……其实早就后悔了。你走之后,他整夜都没合眼,后来是寇大人劝他,他才让我再来一趟。他知道你脾气烈,但也知道你有大才。他放不下面子,只好让我来求你。”
穆桂英本就不是冷情之人,宗保这几句话,说得又实又苦,她心底早就动摇了。但面上仍咬着气,不肯轻易妥协:“将军,你回去吧。我已经说了,不想再到两军阵前。”
宗保看她动摇,又不肯点头,顿时急了,眼神都带上了恳求:“桂英,难道你真要逼我去死?寇准大人说了,这回我请不来你,他就不许我回营。你若不答应,我就不走,就算死在你山门下,我也认了。”
这句话说得铿锵,带着几分咬牙的倔强与情深。穆桂英心头一震,刚想再回几句,忽然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桂英啊,你在和谁说话呢?”
她一愣,猛地回头,将灯笼高高举起来人正是父亲穆羽。
“啊,爹爹来了?”穆桂英连忙上前几步,神色又惊又喜,“爹,这是边关少帅杨宗保;杨将军,这是我父亲。”
杨宗保一看来人,心头也是一紧只见穆羽年过五旬,身形健壮,面色刚毅,一身山野气魄。宗保赶忙上前,拱手一礼,语气恭敬:“岳父在上,受小婿一拜。”
穆羽哈哈一笑:“贤婿免礼、免礼。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上山详谈。”
三人一同上山,边走边聊。原来穆羽早前外出访友,整整半年未归。今日傍晚方回到山寨,一进门就听说女儿出殡的事,顿时惊得脸色发白,忙四下打听。得知是桂英自导自演的一出“诈死”,这才又气又急。
好不容易等人歇下,他立刻去后院找人。丫环一说:“小姐被两位寨主带走了。”他转身便追,正撞上穆铜、穆铁,哥俩把前前后后说了一遍。穆羽听后哭笑不得:高兴的是女儿许了好亲事,生气的是她性子太烈,居然演了这出假丧。他摇头叹气,想着终究是一对小夫妻,必须要劝合。
等众人回到聚义大厅时,灯火通明,穆瓜穿着重孝,站在堂下等候。穆羽看了一眼,直接吩咐:“穆瓜,快把孝衣脱了,大门挂上红灯,二门挂彩绸!”
“是!”穆瓜答应着,心里却犯嘀咕:到底听老的还是听小的?可眼下老寨主发话,他也不敢再犹豫。
穆羽回头又吩咐喽罗兵:“摆酒,备菜!”
不多时,厅中布满了热气腾腾的酒席。穆羽让众人围坐,说道:“桂英啊,别再耍小孩子脾气了。你是我唯一的女儿,如今有了好归宿,为父高兴都来不及。你虽有本事,但跟我一块占山为王,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如今你嫁的是杨家之后,前敌又有用武之地,这是天大的机会。”
杨宗保也在一旁相劝:“岳父说得对,桂英,你该早些下山,咱们夫妻并肩破阵,那才是你穆家、我杨家共同的荣耀。”
穆桂英眼神微动,终于松口:“看在爹爹面上,我可以下山不过,我有三个条件。杨将军,若你答应了,我便随你去。”
宗保一听,简直如获至宝,忙道:“你说,别说三个,三十个我也答应。”
“第一,此番我随你出征,必须以礼相待。”
“这个我敢作保,定当礼数周全。”
“第二,我与你已在高山之上,由孟良主婚,拜堂成亲。营中众将不知,必须明媒正娶,在军中再行婚礼。”
“好,这也不难。”
“第三,我既要打天门阵,便要兵权在手,能调遣营中诸将。”
这一句一出,宗保顿时有些迟疑。他心头一紧:这件事他真做不了主。桂英若要兵权,自己如何向父帅交代?可若不答应,她定然不走。
他进退两难,只好硬着头皮说:“桂英,前两件我可以作主,第三件事……我们到了军营再议,如何?”
穆桂英没应,眉头不动,眼神清冷。她的沉默,已说明态度不答应,我就不下山。
穆羽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宗保,叹了一口气,说道:“得了,女孩子家别太任性。打天门阵是国家大事,不可儿戏。这事以后再说,真到了需要你领兵之时,为父也能出山帮你一把。”
他这几句话,说得刚柔并济,既不压桂英的锋芒,也不坏宗保的体面。穆桂英听罢,脸色终于缓和下来,点头应了。转身回到绣房,取出离山圣母所绘的“天门阵图”,交给玉萍收好,又让几位丫环赶紧收拾行李。
天光微亮,山林褪去了夜色的寒意。穆家大寨前,八大箱嫁妆已摆上马车,五十名精锐喽罗兵披甲整装,金萍、银萍、玉萍、石萍随侍左右。
酒席散后,小夫妻辞别父兄,一路下山,风尘仆仆,直奔宋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