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历1911年的风,裹着冰碴子刮过地表时,像无数把钝刀在切割。
距太阳熄灭已过去十六个月,曾经覆盖着植被与土壤的大地,如今被一层深褐色的冰层严严实实地罩住。
冰层厚得惊人,最薄的地方也能没过成年人的胸口,阳光消失后,地表再无昼夜之分,永恒的暗夜里,冰层反射着遥远星辰的微光,像一片凝固的、泛着冷光的钢铁荒原。偶尔有被狂风吹起的冰粒撞击在冰面上,发出细碎的“咔啦”声,是这片死寂天地里仅有的动静。
人类早已放弃了零散的聚居点。如今幸存者大多挤在几座超级大城市里,那些城市被厚重的合金穹顶罩住,穹顶下的巨型电解水装置没日没夜地运转,将冰层里的水分解成氢与氧,氧气通过管道输送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成了活下去最基本的保障。
而白嗒米的洞穴,藏在远离大城市的一处废弃矿道深处。
洞穴不大,勉强能容下他一个人。最里头堆着十几个密封的金属箱,箱子上落着薄薄一层白霜——那是他在太阳熄灭初期拼死抢运回来的粮食,压缩饼干、脱水蔬菜、甚至还有几罐密封的肉罐头,省着吃,足够他再撑上大半年。
但洞穴中央那盆篝火,正透着一股让人心慌的微弱。
铁盆里的木炭只剩下小半块,火苗蜷成一团橘红色的小球,舔着冰冷的空气,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噼啪”声。
白嗒米裹着三件缝补过的旧棉袄,还是觉得寒气像针一样往骨头缝里钻。他伸出手,离火苗还有半尺远,指尖就已经冻得发僵,搓了搓手,指关节发出“咯吱”的响声,像是生锈的零件在摩擦。
他低头看了看铁盆旁的燃料堆——只剩下小半袋劈好的木柴,还有几块黑乎乎的煤块,那是他之前从废弃工厂里捡来的。按现在的烧法,最多还能撑三天。
三天后,这盆火一灭,这处洞穴就会变成一个冰窖。他试过,没火的夜晚,洞穴里的温度能降到零下七八十度,呼出的气瞬间就能凝成白雾,睫毛上全是冰碴,连盖着棉袄都冻得牙齿打颤,根本没法入睡。
“啧。”白嗒米咂了下嘴,往火堆里添了一小块木炭。火苗稍微旺了些,映在他冻得发红的脸上,能看见颧骨上冻裂的细小血痕。
他想起城里的光景。
上个月他冒险靠近过一次最近的“新鹿城”,隔着合金穹顶,能看见里面透出的暖黄色灯光。
听说城里的有钱人住在“恒温区”,那些房子自带独立供暖系统,温度常年维持在二十度,墙面上甚至还养着人造绿植。他们的食物是配给制,虽然量不算多,但每天有热粥喝,有烤面包吃,不用像他这样,啃冻得硬邦邦的压缩饼干时,得先放在火边烤软了才能咬动。
“人比人,真是能冻死人。”白嗒米扯了扯棉袄领口,把下巴缩进去。
他的目光又落回那堆粮食箱上。
用粮食换燃料?这个念头已经在他脑子里转了好几天了。
城里的黑市肯定有人愿意换。那些住在普通区的人,供暖时断时续,粮食配给也少得可怜,他们手里或许攒着些偷偷藏起来的燃料——可能是几块好煤,也可能是一小桶凝固酒精。用两罐肉罐头,或者半箱压缩饼干,换够撑一个月的燃料,应该是划算的。
可粮食是根本啊。
他摸了摸其中一个粮食箱,金属表面冻得刺骨,像在提醒他这东西的金贵。
篝火又弱了下去,火苗颤了颤,几乎要被洞穴里渗入的寒气压灭。白嗒米打了个寒颤,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洞穴里踱了几步。
脚底板踩在冻硬的泥土上,冰凉刺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冻得发紫的脚趾,又抬头望了望洞穴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没有火,那片黑暗就会吞噬一切温度,包括他这条命。
“换。”白嗒米咬了咬牙,往火堆里又塞了一小撮木屑,“先活过这个月再说。”
火苗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微微跳动了一下,映得他眼里也亮起一点微弱的光。他开始翻找背包,准备挑出最不占地方的两罐肉罐头——那是他藏了很久舍不得吃的,此刻却成了换命的筹码。
洞穴外的风还在呼啸,冰层在黑暗里沉默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而洞穴里这盆微弱的火,成了白嗒米在这片冰封世界里,唯一的指望。
白鹿历1930年,距离太阳熄灭已过去十九年。
地表早已成了零下两百多度的冰封炼狱,连最坚硬的合金暴露在外都会脆如玻璃。人类的全部幸存者,都蜷缩在深达千米的地底超大城市里——那是由无数废弃矿道、防空洞和新建掩体连通成的巨型网络,像一头埋在地下的巨兽,用钢铁与混凝土的肋骨,勉强护住最后一点文明的余温。
白嗒米的“家”,是这头巨兽肠道般狭窄的一段。
洞穴不过丈许见方,岩壁上渗着黏腻的潮气,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空气里总飘着股铁锈和霉味。六十岁的他窝在最靠里的角落,背脊佝偻得像块被揉皱的铁皮,脖颈上松弛的皮肤耷拉着,裹着件打了七八块补丁的旧棉袄。他太瘦了,颧骨突兀地顶起,眼窝陷成两个深洞,里头的眼珠灰蒙蒙的,像蒙着层陈年的冰雾,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洞穴顶部。
那里有一道裂了缝的通风管,偶尔会“吱呀”响一声,漏下几缕带着机油味的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