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推开屋门的时候,天刚亮。院子里的石桌还带着夜里的湿气,他把符纸铺开,提笔蘸墨,开始画今日第一道镇心符。
还没写完,院外传来脚步声。小雨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热气往上冒。
她走进来,把碗放在石桌上。“熬了点姜汤,你喝一口。”
林青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继续低头写字。笔尖划过黄纸,发出沙沙的声音。
“昨晚睡得好吗?”小雨又问。
“还行。”他说,“多谢。”
两人之间安静下来。远处有鸡叫,风吹动屋檐下的布帘。
小雨没走,就站在旁边看着他画符。她的目光停在他手腕上,看他一笔一划勾勒符文的走势,眼神比平时更沉。
林青察觉到了。他动作没停,但呼吸慢了一拍。
这感觉不对劲。以前小雨也来送过水、递过药,都是寻常事。可今天不一样。她站得太近,话太少,眼神太专注。
他把最后一笔收住,吹干符纸,叠好放进怀里。
“下次不用特意送来。”他说,“我自己会准备。”
小雨点头,声音轻了些:“我知道。但我愿意做。”
林青抬头看了她一眼。她脸上没有笑,也没有躲闪,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像是在等什么。
他忽然起身,走到院子中央,抽出腰间桃木剑,开始演练步罡。脚踩七星位,剑指四方,动作越来越快。
这是茅山清神式,练一遍能静心凝神。他现在需要这个。
小雨站在原地没动。风把她的发丝吹乱,她也没去理。
林青越练越急,剑锋划破空气,发出短促的响。一圈又一圈,他在院子里来回走位,像是要把脑子里不该有的东西甩出去。
半个时辰后,他停下,额头出汗,呼吸沉重。
小雨已经不在了。碗还在桌上,汤凉了大半。
他走过去,把碗拿起来倒进旁边的花盆里,然后回屋换衣。
中午时分,街上人多了起来。林青出门去买朱砂和黄纸,刚走到巷口,就看见小雨在药铺门口站着。
她手里拿着个小布包,见他来了,迎上来两步。
“我正好也要买点药材。”她说,“一起吧。”
林青没拒绝,也没多话,跟着她进了铺子。
掌柜认识他们,笑着打招呼:“林师傅来了?最近可是出了大名啊,昨儿还有人问我认不认识你。”
林青只点头,不接话。他在柜台前挑朱砂,称量、打包,动作利落。
小雨在一旁抓了几味安神的草药。付钱时,她忽然说:“林青,你说人为什么总想躲着别人的好意?”
林青手顿了一下。
“我没有躲。”他说。
“那你为什么不喝那碗汤?”
“我不习惯早上喝热的。”
“是吗?”小雨看着他,“还是你怕喝了,就欠了什么?”
林青把纸包收好,转身往外走。小雨跟上来。
街上人流渐密。卖糖葫芦的小贩吆喝着推车经过,几个孩子围上去。林青放慢脚步,听着喧闹声,试图让这些声音盖过心里那一丝异样。
可小雨一直跟在他身侧,不远不近,像影子。
她突然说:“你知道吗?我爹以前常说,真正厉害的人,不是不怕死,而是知道什么时候该靠近谁。”
林青没应。
“你救了我们所有人。”她声音低了些,“可你现在反而把自己关得更紧了。”
林青猛地加快脚步,穿过人群,把小雨甩在身后半丈远。
他听见她在后面追了几步,又停下。
等他再回头,小雨站在一家布摊前,手里捏着一块红布边角料,低头看着,没再往前走。
林青没回去,直接回了家。
傍晚,他坐在灯下翻茅山典籍。书页泛黄,字迹难辨。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照注解,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可眼前总是浮现出小雨递汤的样子——她手指微微发抖,眼睫毛垂下来,在脸颊投下一小片影。
他合上书,站起来,在屋里绕圈。七步一转,九步一停,这是师门教的定神步法。
走了三遍,他取下墙上挂着的净心符,点燃,灰烬落入茶碗,加水搅匀,一口气喝下。
符水微苦,滑进喉咙。
他重新坐下,提笔抄经。一字一句,不准错,不能停。
夜深了,油灯昏黄。他的手稳,心却不像表面上那么平。
他知道小雨对他不一样了。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完全无感。
但他不能要这种感觉。
他是茅山弟子,修的是斩邪驱祟的道。情爱这种东西,会让人犹豫,会让人软弱。上次进墓,要是他有一瞬间迟疑,所有人都得死在里面。
他必须清醒。
他必须一个人走。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起床练符。刚画完一道,院门又被推开。
小雨又来了。
这次她没带汤,手里拿着一个小布袋。
“这是我娘留下的护身符。”她把袋子放在桌上,“我缝了新的外布,里面加了安神香料。你要是不嫌弃……可以戴着。”
林青盯着那袋子,没伸手。
“我不需要。”他说,“我有自己的符。”
“可这个不一样。”小雨低声说,“是我亲手做的。”
林青抬头看她。她眼睛有点红,像是昨晚没睡好。
“小雨。”他语气认真起来,“我不是不懂你的心意。但我现在不能接受这些。”
“为什么?”她问,“就因为你是个道士?”
“因为我修的道,不容许我把心交给别人。”他说,“我每天面对的都是阴邪之物,随时可能丢命。我不想让任何人因为我受伤,也不想让自己因为牵挂而犯错。”
小雨咬住嘴唇。
“所以你就选择什么都不碰,对吗?”她声音有点抖,“活成一座庙,供着别人敬你,自己却冷冰冰的?”
林青没回答。
“你知道那天走出墓口的时候,我最想做什么吗?”小雨往前一步,“我想抱你一下。不是谢你,是心疼你。你一个人站在最前面,扛着所有人的命,可你从来不说累。”
林青的手指收紧,掐住了袖子里的符角。
“别说了。”他说。
“可我说了你会听吗?”小雨看着他,“你总是这样,一感觉到有人靠近,就立刻退开。你以为这是保护,其实是在推开活着的感觉。”
林青站起来,拿起桌上的桃木剑。
“我要去城西练剑。”他说,“你自己回去吧。”
他从她身边走过,脚步很稳。
小雨没拦他。她站在原地,看着他出门,背影挺直,走得坚决。
林青一路往西,穿过两条街,进了废弃的校场。这里没人,只有几根断旗杆立在土里。
他拔剑出鞘,开始练招。
一式接一式,力道越来越大。剑锋劈空,发出裂帛般的声响。
他不想生气,可胸口堵着一股气散不掉。
他知道小雨说得没错。他确实在躲。不只是躲她,也在躲自己心里那点动摇。
可他不能不躲。
他想起小时候师父说的话:**“心一乱,术就不准。术不准,人就死。”**
他见过太多因情入魔的同行。有人为救爱人闯鬼门,结果双双化煞;有人因思念亡妻夜夜招魂,最后被反噬疯癫。
他不想变成那样。
他宁愿孤独,也不能冒险。
太阳升到头顶时,他收剑回鞘,额上全是汗。
回到镇上,已是午后。他拐进一条小巷,打算抄近路回家。
刚转过墙角,迎面撞见小雨。
她站在一家绣坊门口,手里还拿着那个布袋。
两人对视一秒。
“你还在这儿?”林青问。
小雨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布袋塞进他怀里,转身就走。
林青低头看着怀里的东西,没追。
他站在巷口,阳光照在肩上。
回到家,他把布袋放在桌上,没打开。
晚上他又点灯看书。翻到一半,手停住。
他盯着书页,其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他闭上眼,深呼吸三次,起身准备练步罡。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三下。
很轻,但清晰。
他睁开眼,看向窗户。
窗纸上映着一个人影。小小的,站着不动。
他走过去拉开窗。
小雨站在外面,手里提着一盏小灯笼。
“我把安神香换了。”她说,“现在是艾草和薄荷,不呛人。”
林青看着她。
“你回去吧。”他说。
“你先收下。”她没退,“我就在这儿等。”
林青站在门口,风从巷子里吹进来,掀动他的衣角。
他伸手接过布袋,握在手里。
小雨笑了下,提着灯笼转身走了。
林青站在原地,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布袋,指尖碰到缝线的地方,那里歪歪扭扭地绣了个“安”字。
他没再把它扔掉。
而是慢慢打开,取出里面的护身符,看了一眼,放进贴胸的口袋。
然后他关上窗,吹灭灯,坐回桌前。
黑暗中,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
梆——
梆——
梆——
他抬起手,摸了摸胸口的位置。
那里有一点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