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一个约莫十岁出头,脸上还挂着泪痕的半大男孩,颤抖着声音,带着一丝不甘和绝望,大声喊道:“将军大人……他们……他们是不是投降了?”
他的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现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心,都猛地揪紧。
男孩死死地盯着那些跪在地上的鞑子,通红的眼眶里,泪水汹涌而出。
“投降了……是不是就不能杀了?”
这个问题,问出了所有幸存村民心中最深的恐惧和不甘。
是啊,官府有法度。
降者不杀。
难道血海深仇,就要因为这四个字,化为乌有?
许平安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从那个男孩绝望的脸上,缓缓扫过每一张布满悲伤与仇恨的脸。
他看到了失去丈夫,眼神空洞的妇人。
看到了失去父母,茫然无措的孤儿。
看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哭不出声的老人。
他缓缓转过身,一脚将脚下的一颗鞑子头颅,踢得滚出老远。
“乡亲们!”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惊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昨天,我们来晚了,这是我许平安的错!”
“但是我许平安和我手下的兵,不是孬种!”
“跑掉的鞑子,我们追了一天一夜,快追到了边墙!”
“出塞的两百余个鞑子,一个没跑掉!他们的脑袋,都在这儿!”
他猛地一指身后那一串如同猪狗般跪着的俘虏,声音陡然变得如同北地的寒冰。
“剩下这十几个,是投降了!”
“朝廷有法度,说受降不杀!”
许平安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尽残忍与不屑的冷笑。
“上面的大人们总跟我们这群臭丘八说,要顾全大局,要讲规矩,说杀了俘虏,会激化他娘的什么矛盾!”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再次扫过所有村民。
“今天,我就站在这里问问你们!”
“你们的爹娘、丈夫、孩子,被这些畜生屠戮的时候,他们跟你们讲过规矩吗?!”
“没有!”
人群中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那好!”
许平安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刀尖直指赫连虎!
“今天在这里,在这片被血浸透的土地上!”
“我许平安说的,就是规矩!”
“我说的规矩就是!”
“血!债!血!偿!”
他猛地转身,凌厉的目光射向那群早已按捺不住,浑身颤抖的弟兄。
“吕大毛!”
“昨天没让你们杀个痛快,心里憋屈不憋屈?!”
“憋屈!”吕大毛等人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那还等什么!”
许平安的声音,如同神魔的敕令。
“别说老子不给你们机会!”
“去!”
“把这些杂碎的脑袋,都给老子砍下来!”
“用他们的血,祭奠死去的乡亲!”
“出了任何事,我许平安一个人扛!”
“吼——!”
压抑到极限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引爆!
吕大毛等人就像是挣脱了枷锁的猛虎,咆哮着,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
“不!将军!将军饶命!”赫连虎听懂了汉话,吓得魂飞魄散,裤裆瞬间湿透,疯狂地磕头,语无伦次地哀嚎,“我知道我们台吉的计划!我知道其他几支队伍的劫掠路线!我还知道……”
“噗嗤!”
他的话,被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永远地堵了回去。
冰冷的刀锋,带着复仇的怒火,斩断了他的脖颈。
一颗硕大的头颅冲天而起,脸上还凝固着极致的恐惧和不敢置信。
温热的鲜血,喷了旁边同伴满脸满身!
剩下的鞑子彻底疯了,被串在一起的他们根本无处躲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道道索命的刀光,在自己眼前无限放大!
“嗤!嗤!嗤!”
刀光连闪,惨叫声戛然而止。
十几具无头的尸体,软软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吕大毛等人状若疯魔,将那些还在滴血的头颅一一砍下,和尸体一起,狠狠地扔到了那座人头小山之上。
京观,更高了。
也更狰狞了。
许平安走到京观前,拿起一把铲子,铲起第一铲混着血的泥土,重重地覆盖在那些死不瞑目的头颅之上。
他的声音,庄严而肃杀,在旷野上久久回荡。
“以此京观,告慰此地死难乡亲父老之亡魂!”
“以此京观,警告来犯之敌寇!”
“犯我大明者,虽远必诛!欺我大明百姓者,虽强必戮!”
“杀!无!赦!”
山坡下,死寂一片。
下一刻,所有的村民,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
压抑的哭声,汇成了悲伤的河流。
他们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砸进冰冷的土地,仿佛要将所有的悲恸与感激,都融入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
那个叫王大顺的半大男孩,磕完头,猛地站起身,冲到许平安面前,“噗通”一声再次跪下,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俺叫王大顺!俺爹俺娘都被鞑子杀了!谢谢将军大人为俺报仇!”
“俺想当兵!”
“俺想跟着将军杀鞑子!亲手为俺爹娘报仇!”
许平安看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点了点头,声音放缓了些:“等你安顿好了,若是还想,我一定收你。”
“谢将军!”王大顺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村民们也自发地走上前来,拿起地上的工具,默默地加入到了填土的队伍中。
很快,一座象征着血腥、复仇与守护的京观,就在这片残破的土地上,拔地而起。
它沉默地矗立在夕阳下,像一个永不屈服的誓言。
就在这时,远处来了一队官差,是天镇县派来处理善后事宜的人。众村民也在官差的安排下,有序的回家,处理亲人的尸首。
夕阳的余晖,将那座新坟般的土堆染上了一层刺眼的血色。
许平安站在那里,玄色铁甲上的血迹早已干涸成暗红的铁锈,整个人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许进挪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他身边,嘴唇动了动,却半晌没发出声音。
许平安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远方那片狼藉的村落上,声音沙哑得像是被风沙磨过。
“有事就说。”
许进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股血腥味呛得他胸口发闷。
“哥……给我二两银子。”
许平安这才侧过头,眉头微蹙,看向自己这个一向刚硬的兄弟。
“干什么用?”
“村尾那家……”许进的声音瞬间变得干涩,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鞑子冲进来的时候,那家的汉子……为了护着自己婆姨,被活活砍死了。”
“鞑子……还要欺辱那女人,她抄起烧火棍就拼命,被打晕了过去。后来咱们吹号,鞑子撤得急,她和一个才一岁的娃娃,侥幸活了下来。”
许进的拳头,在身侧捏得骨节发白。
“这天寒地冻的,男人没了,往后的日子……孤儿寡母,我怕她们熬不过这个冬天。”
许平安沉默了。
他想起昨天斥候来报时,许进他们先一步抵达,却因兵力不足只能潜伏侦查的命令。
他伸手拍了拍许进的肩膀,力道很重。
“不怪你们。昨天你们就那么几个人,冲出去,不但救不了人,还会把自己全搭进去,更会打草惊蛇,让这帮畜生跑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直接掏出几块碎银,塞进了许进冰冷的手里,远不止二两。
“阿进,”许平安叹了口气,声音里是化不开的疲惫,“你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啊……”
许进死死攥着手心的碎银,那冰冷的金属触感,仿佛能让他混乱的心绪安定一丝。
“哥,昨天……我眼睁睁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声音压抑着巨大的痛苦。
“今天,我实在没法就这么扭头走了。”
他顿了顿,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那是一种混杂着怜悯、愧疚和一丝微弱希望的表情。
“况且……我尚未娶妻。若是……若是那女子她肯,往后……”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了。
许平安看着他,那双杀人时冷酷如冰的眸子里,此刻却流露出一丝暖意。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又重重拍了拍许进的肩膀。
这世道,就是如此。
血海深仇也好,家国大义也罢,说到底,都是为了让活着的人,能有尊严地继续活下去。
人,总得往前走,总得有个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