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良玉心绪翻涌,揣测着圣意的万般可能。
御座之上,朱由检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忠贞侯,朕偶有所感,为你题诗四首。”
秦良玉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
诗?
赠予她?
王承恩躬身捧着托盘,缓步上前,盘上四卷明黄锦带系好的画轴,散发着御墨的清香。
他在秦良玉面前,将画轴一一展开。
朱由检那龙飞凤舞的字迹扑面而来,笔锋锐利,墨痕间竟透出金戈铁马之声,直刺秦良玉的眼底。
第一首。
“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
仅仅一句,秦良玉的呼吸便为之一滞。
第二首。
“蜀锦征袍自裁成,桃花马上请长缨。世间多少奇男子,谁肯沙场万里行!”
她的指尖开始颤抖。
第三首。
“露宿风餐誓不辞,饮将鲜血代胭脂。凯歌马上清平曲,不是昭君出塞时。”
一抹水光,在她那双饱经风霜的眸子里漾开。
当看到第四首时,这位在尸山血海中都未曾流过一滴泪的女战神,此刻,热泪滚滚而下。
“凭将箕帚扫胡虏,一派欢声动地呼。试看他年麟阁上,丹青先画美人图!”
麟阁丹-青,先画美人!
这是何等的殊荣!
这是何等的肯定!
自古女子为将,背负了多少世俗的偏见与非议。
她秦良玉一生,为大明南征北战,平叛攘夷,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所求的,不过是国泰民安,不负君王信托。
她从未想过,自己一生所为,竟被这位年轻的帝王看得如此透彻,记得如此真切!
更未敢奢望,他会用这样四首足以压倒无数王侯将相功绩的诗篇,为她正名!
“噗通!”
秦良-玉双手颤抖地捧过那四卷墨宝,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她的头颅,深深埋下。
“臣……秦良玉,叩谢陛下皇恩浩荡!”
“臣……无以为报!”
沙哑的声音,被浓重的哭腔浸透。
朱由检静静地看着她。
他当然知道秦良玉在想什么。
他只是比这个时代的所有人,都更懂得这位女将军的价值。
在原本的历史中,当大明烽烟四起,当无数所谓忠臣良将望风而降,开门揖盗。
唯有她,在蜀中那片土地上,散尽家财,武装军队,一次又一次,为风雨飘摇的朱明王朝,流尽最后一滴血。
这份忠诚,值得起世间任何封赏!
“忠贞侯,请起。”
朱由检走下御阶,亲手将她扶起。
“赐座。”
王承恩立刻搬来锦墩,悄然退下。
偌大的乾清宫,又只剩下了君臣二人。
“朕今日召你来,除了赠诗,还想问问,这一年来,四川那边的土司,情况如何?”
朱由检的声音恢复平静,仿佛刚才那番惊天动地的举动,只是随手为之。
秦良玉迅速收敛心神,强压下胸中的激荡,恢复了武将的干练。
“回陛下,自陛下拨下银钱,臣便在蜀中,对各部土司进行招揽整编。如今,臣麾下的白杆军,已有三万余众,皆是能战之士。”
她顿了顿,语气转凝。
“只是,蜀中土司,盘根错节,世代相传,积弊已深。招揽同化,非一日之功。除非……陛下想让臣,以武力,强行降服。”
朱由检摇头。
“朕之前让你温和行事,是怕外患未平,内忧又起。”
“如今,皇太极这头饿狼,被打断了脊梁,至少十年之内,不敢再轻举妄动。”
他的眼中,掠过一道彻骨的寒光。
“所以,朕的刀,也该腾出手来,好好收拾一下家里这些不听话的东西了。”
秦良玉的后心,猛地一紧。
“请陛下示下!”
“直接动武,是下策。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还会让蜀中百姓,对朝廷心生怨恨。”
朱由检站起身,走到那副巨大的大明疆域图前,手指重重点在四川的位置。
“朕要的,是让他们,自己瓦解。”
他转过头,看着秦良玉,说出了一个足够阴狠的计划。
“你回去之后,继续对那些土司施加压力。”
“不用动手,但要让他们时时刻刻感觉到,朝廷的刀,就悬在他们的头顶。”
“同时,你要从那些土司的子弟、部将之中,挑选一些有才能,有野心的人。”
“推举他们来京城!”
“朕,给他们官做!”
“给他们入京营为将的机会!”
“如此一来,上下分化,人心离散。那些老土司,就会变成光杆司令。”
“用不了五年,整个蜀中的土司势力,便会土崩瓦解。”
“独木难支的道理,他们,会懂的!”
秦良玉听完,只觉后颈一阵发凉,寒意顺着脊骨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位陛下的心思,深沉如海,手段更是狠辣到了极致!
这一招釜底抽薪,比直接派大军征讨,要高明百倍!
“陛下思虑周全,臣……佩服之至!”
“臣,遵旨!”
朱由检满意地点头。
“忠贞侯,你且回去,也换身甲胄。”
“下午,你和曹文诏一道,陪朕去参加京营的庆功宴。”
“明日,你们便启程,返回各自的防区吧。”
秦良玉再次叩首,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臣,遵旨!”
不多时,南大校场。
相似的场景,正在重演。
当那面代表着大明天子亲临的赤金龙旗,再一次出现在校场入口时,早已列队等候的左掖营数千将士,瞬间爆发出了比昨日更加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恭迎陛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滚滚,直冲云霄,仿佛要将这京师上空的天地都彻底掀翻。
这一次,陪同在朱由检身侧的,除了英国公张维贤父子,还多了两道身影。
靖虏伯曹文诏。
忠贞侯秦良玉。
他们二人,都已遵从圣意,换下了那身象征着文官品阶的朝服,重新披上了他们最熟悉的,在沙场上浸透了血与火的冰冷甲胄。
曹文诏一身玄铁山文甲,衬得他本就魁梧的身形愈发如山岳般雄壮。
他骑在战马之上,双手死死勒着缰绳,手背上青筋毕露。
他看着眼前这数千名士兵脸上那发自肺腑的,近乎狂热的崇拜,看着他们望向皇帝时那如同朝圣般的眼神,只觉得自己的喉咙阵阵发干。
他也是带兵的人,带了一辈子的兵。
他知道,让士兵们服从命令不难,给足了钱粮,许诺了功名,大部分人都愿意为将主卖命。
可要让他们做到如此地步……
将一个君王,视作神只般去崇拜,去信仰……
这已经不是“军心”二字可以形容的了。
这是一种足以焚尽天地的力量!
曹文诏的脑海中,回荡着陛下对他的那番敲打与教诲。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理解了那份“保护”的重量。
拥有如此力量的君王,需要的是一把锋利、听话、绝不会生锈的刀。
而不是一把会抱怨、会炫耀、会给自己惹麻烦的钝器。
一种后怕与庆幸交织的情绪,让他浑身起了细密的鸡皮疙瘩。
这是何等的帝王心术?
这又是何等的人心凝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