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散去。
百官们走下皇极殿高耸的白玉石阶,如同退潮的鱼群。
冬日阳光惨白,没有一丝温度。
光线照在他们华美的官服上,却照不进骨髓里那股愈发浓重的寒意。
今日朝堂,天子那两道旨意,不是刀,胜似刀。
它们精准地剖开了大明盘根错节的军政肌体,开始剔除腐肉,重塑筋骨。
军民分籍。
兵农分离。
京营的功勋将官,将如钉子般楔入九边各镇。
边镇的精锐兵卒,又将被源源不断地抽调入京,沐浴天恩。
一拉,一打。
一推,一收。
这套组合拳下来,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到呛人的味道。
那是“变革”的味道。
也是血的味道。
那些原本指望在新政中上下其手、大捞油水的官员,此刻只觉得脖颈冰凉,似乎有一双眼睛正在天上,冷冷地注视着自己。
谁敢伸手,谁就得做好被连根拔起的准备!
而孙承宗、李邦华这等真心为国的老臣,胸膛里却有一团火在烧。
他们几乎已经能看到,一支崭新的、只忠于君王、战无不胜的大明强军,正在帝国的地平线上,缓缓升起。
……
乾清宫内。
朱由检换下了繁复的衮龙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静坐于御案之后。
殿外的喧嚣与暗流,被宫墙隔绝。
他亲手掀起了这场风暴,此刻,却成了最平静的风眼。
王承恩躬身侍立,将一摞由通政司整理好的各地年底奏报,恭敬地呈了上来。
“陛下,这是山西、陕西巡抚,户部侍郎杨嗣昌的奏疏。”
王承恩特意将一份封面磨损,沾着些许尘土的奏折,放在了最上面。
“杨嗣昌……”
朱由检念着这个名字,手指在奏折的封皮上轻轻敲了敲。
此人,是他从一堆庸碌的官员中,亲手擢拔起来的干吏。
崇祯元年,他临危受命,以户部侍郎之职,总督两省赈灾。
已经两年了。
这两年间,朱由检几乎每隔几月,都能收到他从灾区送来的详细奏报。
没有废话,没有空谈。
从灾民数量,到粮食消耗,从工程进度,到地方吏治,事无巨细,条理清晰。
是个干臣。
更是个肯把脑袋扎进泥土里,肯动脑子干实事的能臣。
朱由检拿起那份奏疏,缓缓展开。
一股黄土地的尘沙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一行行浸透了民生疾苦的冰冷文字。
“臣,杨嗣昌,叩奏陛下。”
“今岁,陕西、山西两省,旱情愈发酷烈,赤地千里,禾苗尽枯。”
“陕西灾情,已自‘延安—庆阳—榆林’一线,向南,往关中平原蔓延。”
“山西灾情,则以‘太原—平阳—汾州’为核心,沿汾河上下游扩散。汾河多处河段,已然断流,河床龟裂,触目惊心。”
朱由检的目光在“断流”二字上停顿了片刻。
他仿佛能透过这两个字,看到那一张张被饥饿与绝望扭曲的面孔,听到那一声声无助而凄厉的哀嚎。
己巳破虏的胜利喜悦,在这一刻,被这沉重的现实冲淡了许多。
攘外,必须安内。
这四个字,说起来轻巧,做起来,却如履薄冰。
他继续往下看。
“……臣奉陛下旨意,于两地奔走,查阅地方县志,考据历代天候水文。臣,有一可怕之猜测,不敢不奏。”
“臣以为,此番大旱,并非寻常天灾,恐将持续数年,乃至十数年之久!即便偶有雨水,亦难解长久之困。此乃,旷世之大旱!”
朱由检捏着奏疏的指节,骤然发白!
他身子微微前倾,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竟然……被他推算出来了!
没有后世的气象学知识,没有任何科学仪器。
单凭着两条腿,一本本发黄的故纸堆,杨嗣昌,一个活在十七世纪的人,竟然推算出了这场将贯穿整个崇祯朝,并最终将大明王朝拖入深渊的——明末大旱!
一股强烈的震撼,撞击着朱由检的胸膛。
他一直知道,这个时代从不缺聪明人。
只要给他们机会,让他们踏踏实实地去为民办事,这些浸淫官场多年的文臣,其能力与智慧,绝对超乎想象!
朱由检压下心头的震动,继续看下去。
“……陛下所授‘以工代赈’之法,成效斐然。既救万民于水火,又产出效益,使持续赈灾,成为可能。”
“然,灾情不断扩散,灾民人数激增。臣在两地所设之煤场、蜂窝煤厂,盐场,沟渠等工事,已渐趋饱和,渐有灾民无工可做之困境。长此以往,恐生民变。”
“臣,日夜思之,寝食难安。欲解此困,唯有开源。欲开大源,唯有兴修旷世之大工事!”
朱由检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杨嗣昌接下来要说的,将会是一个石破天惊的计划。
“……臣查,山西之根,在于汾河。汾河之源,在于管涔山,芦芽山。汾河为黄河支流。”
“如今大旱,汾河断流,沿岸万顷良田,慢慢皆成废土。若能使汾河重活,则山西之旱,可解大半!”
“然,天不降雨,何以活水?”
“臣,斗胆,有一策!”
“引黄入汾!”
轰!
最后四个字,仿佛不是写在纸上,而是直接炸响在朱由检的脑海里!
他猛地从御座上站起身,龙椅被带得向后滑出半尺,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他双目死死地盯着奏疏上那四个力透纸背的大字,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冲向了头顶!
引黄河水,入汾河!
在21世纪,国家就是这么干的!
这是何等疯狂!何等大胆!何等气魄的想法!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水利工程了!
这是要以凡人之力,逆天改命!
是要在这片干涸绝望的黄土地上,用铁锹和汗水,重新画出一条生命的脉络!
“……此工程,需开凿山脉,修筑百里长渠,人力、物力、财力之耗费,恐为天文之数,时间之久,亦难以估量。其中艰险,非臣笔墨所能述之万一。”
“然,若此功告成,则山西一省,可得数百万亩上等水浇田,从此无旱涝之忧!其利,在当代,功,在千秋!”
“此事干系太大,臣不敢擅专。待臣仔细核算之后,再为陛下呈上详疏。”
朱由检看着奏疏,只觉得胸中有一股岩浆在翻腾,在激荡。
这才是他想要的臣子!
敢想!
敢做!
敢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