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股子快要哭出来的懊悔。
“是我……要不是为了救我,乌骓它……”
陈延祚伸手接过缰绳。
另一只手重重地按在了曹变蛟的肩膀上。
那力道很大,让少年的身体微微一震。
“不必放在心上。”
陈延祚的声音很平静,没有责备,也没有安慰,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人,比马重要。”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你还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曹变蛟猛地抬起头,看着陈延祚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少年人的眼眶,瞬间就红透了。
陈延祚没再多说,转头看向许平安。
“传令下去,所有人,营中广场集合!”
“今晚,不设防,不巡逻!”
“咱们,吃肉!喝酒!”
暮色渐显。
朔北的寒风刮在脸上,如刀子一般。
可大同左卫的营中广场上,上百堆巨大的篝火,将半边夜空都烧成了一片通红。
近五千名军士,乌泱泱地聚在一起。
没有队列,没有官阶。
总旗和普通士兵勾肩搭背,百户跟自己的亲兵挤在一堆。
一口口巨大的行军锅里,大块的羊肉混着野葱和粗盐翻滚沸腾,浓郁的肉香霸道地驱散了所有寒意。
篝火上,整猪整羊被烤得滋滋冒油,金黄色的油脂滴进火里,“刺啦”一声,香气四溢。
酒坛的封泥被粗暴地拍开,醇厚的酒香,瞬间淹没了整个广场。
所有人都分到了一只粗陶大碗,碗里,是满满的浑源烧。
陈延祚站在最中央的高台上,他同样端着一碗酒。
在他举起酒碗的那一刻,喧闹的广场,瞬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陈延祚环视一圈,看着那一双双在火光中闪烁的眼睛,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震天的咆哮!
“第一碗!”
“敬,战死的五百六十三位弟兄!”
他猛地将碗口朝下,酒液,尽数洒在了脚下这片冰冷的黄土地上。
“敬战死的弟兄!”
广场上,近五千名汉子,齐刷刷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没有人说话,只有酒液落地的声音,汇成一片沉闷的“沙沙”声,像一场为亡魂而下的大雨。
陈延祚重新满上一碗,再次高高举起!
“第二碗!”
“敬我们自己!”
“敬所有活着回来的,大同左卫的爷们儿!”
“干!”
这一次,他仰起头,将一整碗烈酒,一饮而尽!
“干!”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近五千名汉子,同时仰头,将那辛辣如刀的烈酒,狠狠灌进了喉咙!
“咳咳……好酒!”
“他娘的!痛快!”
压抑了太久的悲伤、恐惧、愤怒,在这一刻,随着这碗烈酒,轰然炸开!
酒过三巡,气氛彻底被点燃。
陈延祚走下高台,端着酒碗,一桌一桌地敬过去。
他走到一群火器营老兵面前,带头的总旗李麻子正愁眉苦脸地唉声叹气。
“指挥使大人,不是我们不想打,是咱们的火铳,打十枪能响个五六枪就不错了,还他娘的动不动就炸膛!”
“虎蹲炮也是,放不了几炮!”
陈延祚听着,也不反驳,笑着给他们满上一碗酒。
“兄弟们,我跟你们说个事。”
他的话,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最多再有半个月,京城运来的新炮、新枪,就该到了。”
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
“陛下亲自设计制造的。”
“一种不需要点火绳,下雨天也能打响的新火铳。”
“还有新炮,炮管更厚,打起来,几乎不炸膛!”
“啥?!”
李麻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满脸的不信,“指挥使,您不是跟我们开玩笑吧?不用火绳的火铳?那玩意儿怎么响?”
旁边一个叫李二牛的壮汉,一脚就踹在了李麻子的屁股上。
“你个憨货!指挥使大人是什么人?用得着拿这事骗咱们吗?!”
陈延祚哈哈一笑,重重拍了拍李麻子的肩膀。
“到时候东西到了,你们自己看,就知道了!”
他又转向众人,声音再次提高。
“此战!所有人的功劳,我都一笔一笔记下了!”
“已经上报曹总督!该升官的升官,该发赏银的发赏银!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弟兄!”
“哦!!!”
人群爆发出比刚才更加热烈的欢呼!
陈延祚笑着,凑到许平安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了一句。
“咱们左卫的指挥同知,还空着。”
许平安端着酒碗的手,猛地一抖。
指挥同知!
正四品的武官!
他张了张嘴,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上满是狂喜和感激。
陈延祚一把按住他,摇了摇头。
“任命的文书下来了,再谢不迟。”
就在这时,旁边喝得满脸通红,平时话不多的许进。
“指挥使大人……末将……末将有个问题,不知当不当问。”
“问。”
许进挠了挠头,脸上带着敬畏和好奇。
“末将听说,当今陛下,在己巳破虏一战中,曾亲率大军冲垮了建奴数万大军……神勇无比。”
“不知……陛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好奇地望着陈延祚。
天子,对他们这些边关大头兵来说,是一个遥远又模糊的符号。
陈延祚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许。
他端起酒碗,看着碗中晃动的酒液,沉默了片刻。
他想起了己巳破虏,想起了那个在万军之中,金甲浴血的身影。
他抬起头,迎着众人好奇的目光,张嘴一笑。
“陛下英姿,非我等臣子可以随意议论。以后有机会你们会见到的!”
陈延祚突然想起朔州城千户林大彪问他的问题,值不值?
顿了顿,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声音不大,却无比清晰。
“我只能告诉你们,跟着这样的陛下。”
“值得!”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似乎并没有完全理解这两个字的分量。
但他们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指挥使,看着他脸上那股发自内心的狂热与信服,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位新来的指挥使大人,有情有义,有钱有背景,还他娘的敢打敢拼。
跟着他混,好像……真他娘的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