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
乾清宫内烛火通明。
朱由检独自坐在御案后,烛光在他的侧脸上投下明暗分明的轮廓。
他手中捻着一份来自福建的奏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粗糙的边缘。
奏疏是福建巡抚熊文灿上的。
里面的内容,若是放在原崇祯皇帝身上,足以让那个焦头烂额的自己龙颜大悦。
海防游击郑芝龙,大破盘踞南海多年的巨寇杨六、杨七兄弟,荡平海疆。
好一篇捷报。
可朱由检的目光,却落在了奏疏的后半段。
郑芝龙麾下大将李魁奇、钟斌不满屈居其下,再度为寇。
熊文灿恳请朝廷拨付钱粮,支持郑芝龙继续“剿匪”。
好一个郑芝龙。
好一招借刀杀人,再养寇自重。
先借朝廷的名分,扫清所有海上对手,完成垄断。
“叛逆”是真的还是郑芝龙演的一出戏尚未可知,但是此局势下不得不继续仪仗他。
每一步,都踩在大明朝廷的痛点上。
每一步,都在为他郑家的海上王国添砖加瓦。
朱由检拿起朱笔,在奏疏末尾,只批了两个字。
“已阅。”
不褒奖,不申饬,更不拨款。
郑芝龙知道朝廷拨不下多少钱粮给他,他只要朝廷给他名正言顺的态度。
次日。
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
朱由检将熊文灿的奏疏,递给了兵部尚书孙承宗和礼部尚书徐光启。
两位重臣很快便看完了。
孙承宗这位沙场老将,眉宇间拧成一个川字。
“陛下,这郑芝龙……恐是养虎为患。”
徐光启抚着花白的胡须,沉默不语。
他知道,皇帝召他们来,绝不止是为了一个郑芝龙。
朱由检的声音响起,平静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郑芝龙是把双刃剑。”
“用得好,可暂保海疆一时安宁。但此人,终非朝廷之臣,他的心,只在他自己身上。”
“他想做的,是一个不受节制的海上藩王。”
“朕,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孙承宗与徐光启心神俱震,齐齐躬身。
“陛下圣明。”
朱由检站起身,缓步走到那副巨大的舆图前。
他的手指,掠过陕西的沟壑,掠过辽东的雪原。
那些地方,是大明的沉疴,是正在腐烂的伤口。
但他的手指并未停留。
而是缓缓划过那漫长曲折的海岸线,最终,重重地落在了那一片无垠的蔚蓝之上。
“大明的顽疾,在内陆,在边疆。”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两位老臣的耳中嗡嗡作响。
“但大明的出路,却在海上!”
“朕,要建立一支水师!”
“一支装备着最犀利火炮,驾驶着最坚固战船,只听命于朕,只效忠于朝廷的水师!”
孙承宗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隐隐有些猜到这位想法天马行空的年轻皇帝的宏大构图。
徐光启更是激动到难以自持,他一生钻研西学,比任何人都明白海洋的意义!
此刻听到这番话,只觉得胸中一股热流激荡,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仿佛在散发着万丈光芒。
“陛下!”
徐光启再也站不住,双膝跪倒在地,声音都带上了颤音。
“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孙承宗则要冷静得多,他同样心潮澎湃,但兵部尚书的职责让他必须先考虑现实。
“陛下,此乃万世之功。只是……这船只、火炮,靡费巨大,国库恐怕……”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钱,朕来解决。”
朱由检转身,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宗亲们‘捐输’的银子,还有一大半,在宗人府的库里睡大觉。”
“就用它们,来为我大明,铸一支雄伟的舰队!”
孙承宗的眼睛骤然亮起!
对啊!
那笔亲王们给皇帝的捐输,完全由皇帝内帑支配,根本无需经过朝堂扯皮!
“陛下高瞻远瞩,老臣……拜服!”
孙承宗这一次,是发自肺腑地深深一躬。
“此事,分两步走。”
朱由检坐回御案后,神情变得无比严肃。
“其一,造船。朕欲调兵部郎中孙元化,出任福建、广东提督船政,专司造船、铸炮事宜。”
“此人精通西学,又是徐阁老的学生,朕信得过。”
徐光启闻言大喜过望。
“陛下明鉴!初阳(孙元化字)在火器舰船上的造诣,远胜于臣!他若主理此事,必不负圣恩!”
“其二,练兵。”
朱由检的目光转向孙承宗。
“兵员,可从沿海卫所精锐中拣选。但水师提督一职,朕心中,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
孙承宗沉吟片刻,吐出一个名字。
“臣举荐一人,俞大猷之子俞咨皋。”
这个名字一出,暖阁内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徐光启的眉头立刻紧锁。
“陛下,万万不可!此人乃是败军之将!当年红夷犯中左所,福建水师几乎全军覆没,他罪责难逃,至今仍在戍中!败军之将,恐难服众!”
孙承宗却寸步不让。
“徐阁老此言差矣!”
他对着朱由检一拱手,声如洪钟。
“陛下,中左所之败,非战之罪,实乃器不如人!”
“俞咨皋麾下,是数量不足的朽烂的旧船,是炸膛的老炮!面对红夷的巨舰重炮,无异于以卵击石!他虽败,却死战不退,已是尽了军人本分!”
“此人深谙海战,又出身将门,若能得陛下再造之恩,必成一员忠勇悍将!”
朱由检抬手,制止了两人的争论。
他的脸上,带着帝王的决断。
“败军之将,才知荣耀可贵。”
“蒙朕再造之恩,方懂忠诚二字。”
“朕要的,就是一把懂得知恩图报,挥之即去的刀。”
他目光扫过二人,一锤定音。
“传旨,召俞咨皋入京!”
京城,兵部郎中孙元化的府邸。
当宫中传旨的太监念出“特授尔为福建广东提督船政,总司新船监造、火炮铸炼事宜”时,孙元化感觉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提督船政?
总揽两省船炮大权?
他浑浑噩噩地接了旨,送走了太监,当书房大门关上的那一刻,一股巨大的、近乎晕眩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
孙元化踉跄着走到书桌前,双手颤抖地从一个木盒中,取出一架黄铜单筒望远镜。
西洋来的稀罕物,他平日里擦拭得比自己的脸还干净。
他举起望远镜,透过窗棂,望向那片红墙黄瓦的紫禁城。
冰冷的镜筒贴着眼眶,他仿佛能看到那位端坐于九重之上的年轻帝王,正隔着时空,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陛下……”
“知我者,陛下也!”
他一生钻研格物,沉迷于火炮舰船之学,却被同僚讥为“不务正业”、“奇技淫巧”。
满腹经纶,却只能在兵部衙门里,做一个管档案的郎中。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要这样了。
没想到!
天子,竟将这经天纬地,开创一个时代的重任,交到了他的手上!
“士为知己者死!”
孙元化放下望远镜,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光亮。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
转身,从床下的暗格中,拖出一个沉重的木箱。
里面,是他十数年来的心血。
一卷卷绘制精密的舰船图纸,一本本记录着红毛番战船细节的手札。
他将这些视若性命的图纸手札小心地贴身藏好,没有片刻耽搁。
“备马!”
孙元化对着门外大吼,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本官要即刻入宫面圣!”
他要去叩谢天恩!
他要将自己脑海中那些推演了千百遍的宏伟蓝图,亲口说给这位伟大的君王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