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六月十一。
京师的雨,已经连着下了七天七夜。
天幕低垂,黑云沉沉的压在紫禁城金顶上。
暴雨如注,天地间挂起了一道道白色的水帘,乾清宫外的丹陛前,积水已没过脚踝,汇成浑浊的溪流。
暖阁内没有掌灯,有些昏暗。
朱由检负手立在窗棂前,听着窗外噼啪作响的雨声,脸色比外面的天色还要阴沉几分。
这雨下的如同历史记载的一般,又大又久。
京畿之地尚且如此,那中原腹地又是何情形?
“皇爷。”
王承恩声音压得很低。
他手里捧着一份刚刚送到的急递,油纸封得严严实实,却依旧能看出边角处洇湿的水渍。
朱由检没有回头。
他只是微微侧了侧脸,目光依旧盯着窗外那漫天的大雨。
“哪来的?”
王承恩的腰弯得更低了,声音带着颤抖,他太清楚这份奏报的分量。
“回皇爷……河南,河道总督八百里加急。”
天边划过一道惨白的闪电,照亮了朱由检眉头紧皱的脸。
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
朱由检负在身后的手,猛地攥紧。
怕什么,来什么。
他转过身,几步跨到御案前,一把抓过那份塘报。
火漆完好,三根鸡毛被雨水打得蔫头耷脑。
撕开封口。
展开那张薄薄的桑皮纸。
字迹潦草凌乱,有的地方墨迹化开,显然书写之人处于慌乱与焦急之中。
“臣总督河道李若星泣血上奏:六月初l六以来,豫省连降暴雨,河水暴涨若沸。初八子时,黄河于河南省东部孟津口…决口。”
决口。
尽管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尽管他提前半年就让李若星和周堪赓去加固堤坝,去迁移百姓。
可当这天灾降临,真切的让人感觉到人力的渺小。
“浊浪排空,顷刻间淹没良田万顷。臣虽万死,然赖陛下天恩,提前半月将沿河低洼处百姓强迁至高岗,虽房屋尽毁,然人畜伤亡…尚在可控之列。”
尚在可控。
朱由检一直提在嗓子眼的那口气,终于顺了下去。
“李若星和周堪赓,虽然没能阻止,也算尽心尽力了。”
若是没有这半年的准备,若是没有他那强硬的姿态。
今日这份塘报上写的,恐怕就是“浮尸千里,十室九空”了。
“皇爷圣明。”
王承恩在一旁红了眼眶,他是真的后怕。
天灾面前,谁能未卜先知?
只有自家皇爷!
“传旨内阁。”
“其一,户部即刻调拨钱粮,不惜一切代价,从临近未受灾省份调粮,火速驰援河南。”
“其二,命兵部调集附近卫所士卒,全部受李若星节制。抗洪,救灾,更要防民变!有趁火打劫、聚众闹事者,杀无赦!发国难财者,夷三族!”
“其三,太医院组织人手携带药材南下。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要是防不住,前面的一切都白费了。”
王承恩飞快地记下。
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浑身湿透的小太监,跌跌撞撞地冲到暖阁门口。
因为跑得太急,在湿滑的金砖地面上狠狠摔了一跤,滑出老远。
“混账东西!”
王承恩大怒,正要呵斥。
那小太监顾不得爬起来,就那么趴在地上,高高举起手中另一份插着红旗的捷报。
声音因为极度的亢奋,变得更加尖锐。
“陛下!大喜!天大的大喜啊!”
“辽东!辽东捷报!”
在这个节骨眼上,辽东的捷报,就是大明的一针强心剂!
王承恩也顾不得规矩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抢过捷报,双手呈到御案前。
朱由检拆开火漆,展开捷报。
“臣徐允祯百拜叩首:赖陛下洪福,三军用命。六月初三,我军攻克义州!斩首六千余,俘虏七千五百三十四!城中三万余百姓,重归大明!”
“生擒建奴伪贝勒,爱新觉罗·阿敏!”
“好!”
朱由检猛地一拍御案,震得茶盏嗡嗡作响。
这一声暴喝,将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阴霾冲散大半。
义州下了!
阿敏抓了!
这不仅是军事上的胜利,更是政治上的巨大筹码!
他继续往下看。
当他看到徐允祯处理战俘的手段时,原本紧绷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舒心的笑意。
“皇太极欲以二换一,臣将计就计,慨然应允……”
“复以伪金梅勒额真一人,换降将多隆一家老小……”
朱由检拿着捷报,在暖阁内来回踱步,脚步轻快了许多。
“妙!妙极!”
“定国公徐允祯,朕原本以为他只是个猛将,没想到,这攻心的手段,竟也如此老辣!”
王承恩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陪着笑:“皇爷,奴婢愚钝。打胜仗,不应该是咱们以少换多吗?就算是咱们大明人命金贵。可拿高级将领去换降将一家老小,是不是有点亏了?”
“亏?”
朱由检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王承恩。
“大伴,这笔买卖,朕赚大了!”
他用手中的捷报轻轻敲击着掌心,发出有节奏的脆响。
“杀人,是灭敌人威风。”
“诛心,是灭敌人信仰。”
“多隆是个降将,他心里怕啊。他怕朕是卸磨杀驴,怕大明只是利用他。”
“可现在,徐允祯用一个敌军的高级将领,去换他一家老小的命。”
朱由检猛地回身,目光灼灼。
“这就等于告诉全天下,告诉所有的建奴—”
“只要投了我大明,那你就是朕的子民!为了朕的子民,大明愿意付出昂贵的代价!”
“此举一出,多隆不说忠心不二,起码是尽心尽力!”
“而那些还在观望的建奴,看到皇太极连自己的大将都保不住,还要拿来当筹码;再看看我大明是如何对待降将的……”
朱由检冷笑一声。
“你说,他们的心,还会是铁打的吗?”
“皇爷圣明!”
王承恩听得目瞪口呆,随即恍然大悟。
“徐公爷这一刀,捅得太狠,太绝了!”
朱由检的目光扫完捷报末尾那行小字。
“请陛下恕罪,臣擅做决定,派人去广宁城给皇太极留了段字‘白山黑水,徒养缩头之鳖’。”
“呵。”
一声极轻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