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看着福王,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真实的笑意。
他的这胖皇叔,于钱财一道上,确有旁人难及的敏锐。
“既知其所求不同。”朱由检的声音在暖阁内悠悠响起。
“何不投其所好。”
台下三人皆是人精,立刻听出皇帝心中定有良策。
他们刚刚坐定,端起新上的茶水,还未及品尝,唐王朱聿键便率先起身,将茶盏放回案上,躬身抱拳。
“臣等愚昧,心中实在无甚良策,还请陛下赐教。但有驱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福王和周王也随之附和,态度恭谨。
朱由检没有卖关子。
他今日召这三位宗室核心前来,并非真的要他们拿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方案。
推行新政,尤其是针对文武百官的新政,他不可能召集朝臣来商议。
这三位亲王,是他如今唯一可以倚仗,用来查缺补漏,推演利弊的臂膀。
更是实行新政最好的帮手。
他徐徐说道:“朕的最终目的,是得利,再让利于民。民富则国强。”
“既然要从官绅手中得利,那便要给他们想要的名。”
朱由检的视线在三位亲王脸上扫过,抛出了一个他自己也有些琢磨不透的问题。
“唐王,皇叔,周王,你们觉得,这满朝文武,最希望得到的名,究竟是什么?”
这不是考校。
作为一名帝王,哪怕灵魂里多了十七年在二十一世纪的记忆,对于这个时代士大夫阶层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他依然隔着一层迷雾。
显然,他也问错了人。
这三位,生来便是天潢贵胄,钟鸣鼎食,顺利成章地晋封亲王,又如何能真正体会一个寒窗苦读的士子,或是浴血拼杀的武人,心中所念所想。
暖阁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唐王朱聿键或许是因为少年时经历过颠沛流离,倒是比另外两位多了些感悟,沉吟片刻后说道:“回陛下,臣以为,文武百官,所求之名,无外乎是追求高官厚禄,而后封妻荫子,最终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这答案,不能算错,却也只是流于表面。
朱由检不置可否,目光无意间落在了正小心翼翼为大家续水的王承恩身上。
“大伴。”
他忽然开口。
“你觉得,百官最希望得到的名是什么?”
王承恩正专心致志地提着壶,动作轻柔地为周王续上热茶,冷不防听到皇帝竟然问自己这么大的问题,手里的银壶微微一晃,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
他却浑然不觉疼痛,连忙转身,将壶稳稳放在一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皇爷,这…这是朝堂大事,奴婢…奴婢不敢妄言。”
显然王承恩知道,他的这位皇爷并不像前面的那些皇帝那样,喜欢让宦官参与朝政。
朱由检淡然道:“无妨,朕恕你无罪。平身吧,站起来慢慢想。”
三位亲王都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一幕,却无人开口。
他们也陷入了沉思,试图揣摩皇帝的真实意图。
王承恩缓缓站起身,低着头,大脑飞速运转。
对于他这样贫苦出身,在宫中摸爬滚打二三十年的人来说,渴望得到什么,这个题目似乎并不难解。
他小心地组织着措辞,不多时,便用一种清晰而沉稳的语调开口了。
“回皇爷,奴婢斗胆揣测。”
“其一,是辅佐陛下成为尧舜那般的千古圣君,此乃天下儒家士大夫的最高理想。”
“他们所求,是在青史上留下‘一代名相’的美名,推行自己认定的利国利民之策。”
“这是绝大多数读书人的追求。”
“而武将的心思则更纯粹些,便是为陛下开疆拓土,平定祸乱,博一个爵位。”
“其二,便是福泽子孙。”
“盼着后代可以不经过科举,直接凭借祖上恩荫入仕为官,实现权力的传递,让家族成为真正的世家大族。”
“如此,便可在故乡大修牌坊祠堂,扩大家族田产,成为一方备受敬仰的乡绅。功成身退,福荫绵延。”
说到这里,王承恩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也更加郑重。
“奴婢以为,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那便是身后之名。”
“是配享太庙,是其生平功绩能被载入《实录》,成为后世臣子的楷模。”
“若能得陛下追封谥号,文官以‘文正’为极致,武官以‘忠武’为荣耀。”
“虽百死其犹未悔,但求青史垂名。心里存的是对‘不朽’的极致追求。”
一番话说完,暖阁内鸦雀无声。
唐王与周王脸上皆是震撼与思索,便是自诩最懂人情世故的福王,看向王承恩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凝重。
王承恩自觉说的不够全面,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这是那些阁部堂官们的追求。”
“至于那些小官小吏,又或如奴婢这般的人,年少时所想,不过是能多攒些钱财,将来老了干不动了,能有个养老的去处。毕竟……”
话到此处,他猛然惊觉,后面的话已是僭越,连忙再次跪下叩首,额头贴着冰凉的金砖。
“奴婢多言了!请皇爷恕罪!”
朱由检看着匍匐在地的王承恩,看着这个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最终也做到了宦官最高追求“主辱臣死,以身殉节”的大伴。
他自然清楚王承恩那未说完的半句话是什么。
”毕竟……我们这种人,无儿无女,除了这几个钱财,还能指望什么呢?“
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朱由检突然开口问道:“大伴,你家中可还有亲人?”
王承恩完全没料到皇帝会突然问及家事,身子一颤,惶恐答道:“回皇爷,奴婢自小便净身入宫。”
“只依稀记得有父母,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如今数十年过去,早已断了音讯,不知是否…是否还在人世。”
话语中,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落寞。
朱由检说道:“稍后传旨曹化淳,让东厂去寻。”
“你做的很好,福泽亲属,是应该的。”
王承恩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说自己做得很好,他只知道这是天大的恩典。
巨大的惊喜与感动让他一时间忘了言语,只是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一遍又一遍。
“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
朱由检摆了摆手。
“好了,起来吧。”
他的目光从激动不已的王承恩身上移开,重新落回那三位亲王脸上,收起了刚才的温情。
“大伴刚才说的,你们都听见了。”
“朕的‘一条鞭法’,要动官绅的‘利’,自然就可以在‘名’上拉拢他们,而这些需要名的恰恰都身居高位!”
“一个让他们无法拒绝,甚至愿意主动交出‘利’来换的名。”
福王朱常洵的呼吸,在听到这句话时,骤然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