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死谏!”
“自古君王,或守土,或开疆,何曾有过主动弃地之说!”
“陕西、山西,皆我大明腹心之地,是中华龙兴之根本!”
袁可立的声音因为激愤而拔高,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今日弃一县,明日便可弃一府!此例一开,国本动摇,天下人心惶惶,国将不国啊!”
“若让百姓觉得,朝廷连他们的田地祖宅都护不住,那朝廷信誉何在!陛下天威何在!”
“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双膝一软,重重跪下。
“臣愿亲赴灾区,与地方官吏一道,与百姓同生共死,死守故土,绝不后退一步!”
这一番话,饱含着一个老臣对脚下这片土地最深沉、最固执的热爱。
朱由检安静地听着。
他没有动怒。
甚至,连半分不悦的神情都没有。
他很清楚,袁可立的反应,恰恰代表了天下绝大多数士大夫的看法。
守土有责。
这四个字,早已刻进了他们的骨髓里。
“袁爱卿。”
朱由检的口吻很平,他走下丹陛,亲自走到袁可立的面前,并未去扶。
“朕问你,何为土?何为人?”
袁可立跪在地上,猛然一愣,不明白天子为何有此一问。
“土,是我大明之疆域。人,是我大明之子民。”他下意识地回答。
“那当土地已经无法养活子民,当百姓只能抱着干裂的泥土,在绝望中活活饿,吃观音土,易子而食…”
朱由检的声音陡然转厉,一字一顿地逼问。
“你守着这片‘土’,又有何用!”
“朕说的放弃,不是放弃百姓,更不是放弃疆土!”
“朕,只是要放弃在那些注定颗粒无收的土地上,与老天爷做无谓的意气之争!”
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人,才是根!”
“只要人还活着,就有一切希望!土地荒了,可以再垦!家园毁了,可以再建!”
“人要是死光了,你我君臣,守着这万里焦土,又有何意义!”
说完,他骤然转身,重新指向那副巨大的舆图。
“朕的抗灾持久战,分为两步。”
“第一步,存人。就是朕方才说的,战略转移,集中安置,让所有灾民活下去。”
“第二步……”
朱由检的指尖在舆图的北方,从陕西到山西,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弧线。
“是根治,与振兴!”
显然皇帝要将心中的郁结尽数倾泻。
“诸位爱卿都看见了,北方连年大旱,靠天吃饭的农耕,已经走到了绝路。”
“种下去是赌天意,收上来是凭运气!与其如此,朕以为,不如换一种活法!”
“北方,地广人稀,却蕴藏着我大明最丰厚的宝藏!”
他的手指,重重点在了山西大同府。
“这里的煤!”
他又点向了陕西的广袤山区。
“这里的铁!”
“除了少数平原河谷之地,北方的传统经济,历经天灾战乱,已然崩坏。那正好!”
朱由检非但没有惋惜,反而透出一股破而后立的滔天豪情。
“与其让百姓守着那些十年九旱的薄田等死,不如让他们退耕还林,涵养水土!”
“空出来的人手,朝廷全数吸纳!朕要让以工代赈的官营工厂越建越多!”
“用北方的煤,炼北方的铁!”
“打造北方的兵器!”
“武装北方的军队!”
一直沉默的孙承宗,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舆图,眼神骤变!
分明是一套寓军于民,以工代防的惊天国策!
一个北方的工业与军事基地!
一旦建成,对于朝夕不保的九边防线而言,其意义,简直是再造乾坤!
“陛下圣明!”
孙承宗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发颤,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若此策能成,我大明北疆,将固若金汤!”
朱由检对他赞许地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手指决然滑向了地图的南方。
“而南方。”
“江南、湖广、福建,未经大战,农业高产,河网密布,商业繁荣。”
“朕的策略是,继续深化!”
“继续鼓励农耕,鼓励桑茶,鼓励手工业与出海贸易!”
“朕要的,不是简单的南北之分。”
朱由检持续不断的输出他的宏图。
“朕要的,是因地制宜,各展所长!”
“让适合农耕的地方,为大明产出更多的粮食!”
“让拥有矿产的地方,为大明炼出更坚固的钢铁!”
“让适合经商的地方,为国朝创造更多的财富!”
“这,才是朕说的根治!”
“这,才是朕要的振兴!”
袁可立怔怔地跪在那里,感觉自己的信念,正在被一股更宏大,更具说服力的力量重塑。
范景文的额头上,早已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不是在反对,而是在畏惧。
他在畏惧这个计划的庞大与恐怖。
“陛下……”范景文的声音干涩无比,像是被砂纸磨过,“此策……此策经天纬地。然,仅是迁移百姓,兴建厂房,所需银钱,便已是……是……”
“是足以掏空国库,对吗?”朱由检替他说了出来。
“所以朕要改革,朕要变法。因为朝廷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去支撑灾民活下去,去支撑这工业之火,燃遍北方!”
一条鞭法,正是为了支撑这场“抗灾持久战”打下去的根本!
朱由检的视线扫过他们。
他看见了孙承宗眼中的狂热,看见了范景文脸上的敬畏,也看见了袁可立那正在瓦解的固执。
火候,到了。
他将那本钱庄章程的奏疏,轻轻推到舆图之上,不偏不倚,正好盖住了陕西与山西。
“朕知道,这个担子,很重。”
他伸出手指,在舆图上,自北向南,从京师开始,一路划过河北、山东,直至淮河。
“但朕要做的,还不止于此。”
他的指尖最终停在淮河与长江之间,那片广袤富庶的江淮平原之上。
“诸位爱卿,你们以为,朕只是在抗灾,在重整南北经济吗?”
他的声音很轻,很淡。
“不。”
朱由检缓缓摇头。
那双年轻的眼眸里,倒映着整个大明的版图,燃烧着的,是一种足以焚尽旧日世界,开创崭新纪元的火焰。
“朕是在为我大明,重塑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