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脚下,日头刚偏西。
暖意被抽走,地头的绿草开始枯黄,九月中旬的草原已经开始有了寒意。
朔方城头。
这还不算是一座城。
四面墙体只起了一丈高,像个被剥了皮的巨人,赤裸裸地横卧在草原之上。
没有青砖,没有夯土。
只有一种泛着灰色的怪异石墙。
卢象升掌心贴在那粗糙的墙面上。
温的。
不是石头的冰冷,墙体内部正在向外渗着热气,像是有活物在里面喘息。
“部堂,还得盖严实点。”
老工匠满脸都是干结的水泥粉,佝偻着背,正嘶哑地吼着那帮民夫。
草席一层又一层,里面夹着发黑的旧棉絮和芦苇干草,把这段刚浇筑的墙头捂得严严实实。
“这‘水泥’是神物,吃软不吃硬。”
老工匠一边在皱巴巴的本子上画杠,一边哆嗦着说道:
“它就怕这冷风。水气一结冰,这墙就酥了。就像没发好的面团,一拍就散。”
卢象升收回手。
指尖捻动,一撮灰色的粉末扑簌落下。
城墙截面上,竖着一根根手指粗的钢条。
陛下管这叫“钢筋”。
只要把这些水泥沙浆灌进去,七日成岩,坚不可摧。
若是换了以往的夯土法子,取土、筛土、版筑,这一丈高的墙,没个一年半载下不来。
可现在,老天爷不给时间了。
“离大冻还有多久?”卢象升问。
“看这云色,”老工匠抬头,看着那瓦蓝得让人心慌的天,“顶多半个来月。”
“半个月后,第一场雪下来,要是还没合垄……”
老工匠没敢往下说,只是摇了摇头。
卢象升沉默着。
远处黄尘卷动。
几匹快马如黑点般撞破风沙,疾驰而来。
是巡视外围堡寨的杨廷麟。
翻身下马时,杨廷麟踉跄了一下,显然是累极了。
风沙把他翰林院养出的书卷气磨得一点不剩,脸上那是两团被风割出来的高原红。
“如何?”
杨廷麟没说话,接过亲兵递来的水囊,猛灌一口。
冰水顺着胡茬流进脖子,他才打了个激灵,活了过来。
“看过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揉得稀烂的草图,直接摊在旁边一堆未开封的水泥袋上。
“六堡都建成了。”
杨廷麟手指粗糙,重重戳在图纸上。
“但麻烦在距离。”
“朔方到宁北,一百四十里。”
“这中间是一片光溜溜的开阔地,咱们六座卫堡撒出去像是钉子,可若是建奴的大股骑兵硬插……”
卢象升盯着那张图。
宁北城的位置太突出了。
“水泥够用吗?”卢象升突然问。
杨廷麟动作一顿,眼神黯了下去。
“不多了。”
“工部的产出全部供给给我们了。现有的存量,堪堪只够合拢。”
“宁北那边呢?”
“更缺。”杨廷麟声音嘶哑,“那边的存量和进度比朔方还差点。”
“回营。”
卢象升不再看那半截长城,翻身上马。
马蹄声细碎,回声空洞,听得人心头发慌。
中军大帐设在城内高地。
还没掀帘子,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暴躁的咆哮。
“凭什么不让打?!”
是虎大威。
“老子的人都追出三十里了!眼看就能把那几个兔崽子剁碎了喂狗,军令响了?让我撤?”
“你那是去送死!”
杨国柱的声音阴沉得像铁,“那是诱敌!你看那马蹄印,深浅一致,那是三五个人能踩出来的?那土坡后面至少埋伏了两个百人队!”
帘子一掀,冷风倒灌。
帐内的争吵像是被刀切断。
虎大威脸红脖子粗,手里拎着那把马刀,胸口剧烈起伏。
杨国柱一脸铁青,站在舆图前,手里的炭笔已经被捏成了粉末。
“继续吵。”
卢象升解下披风扔给亲兵,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
“部堂!”
虎大威是个炮仗脾气,一步上前,抱拳吼道:
“这仗打得憋屈!那些喀喇沁的杂碎,天天在眼皮子底下晃悠!”
“不攻城,不冲阵。”
“就在五里外!咱们一开工,他们就放冷箭!咱们一追,他们就跑!咱们一停,他们又回来!”
“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当啷一声。
马刀被拍在桌案上,虎大威咬牙切齿:“明摆了就是要影响咱们的进度,不把他们打怕,他们天天都得来!”
卢象升没看那刀,转头看向杨国柱。
“宁北的情况。”
杨国柱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火气。
“很不好。”
手指点在舆图上那个代表宁北的小黑点。
“最近半个月,喀喇沁残部的活动太频繁了。而且隐隐还有金军八旗的影子。”
“起初是三五骑斥候。”
“后来是几十人的马队。”
“前天…蓟镇往宁北城的一支运粮队被劫了。”
杨国柱脸色很难看,“人被杀了,车被烧了。但最关键的是……”
他停顿了一下。
“他们把车上的水泥袋子,全给划烂了。”
“十几车水泥,全倒在泥地里,混着雨水和泥土,全废了。”
“还有这个。”
“这不是喀喇沁部用的骨箭或者熟铁箭。”
卢象升拿起那支箭。
入手沉重。
桦木杆,雕翎羽,精钢簇。
这绝不是草原上那些丧家之犬能造出来的东西。
“建州女真。”
卢象升缓缓吐出四个字。
“喀喇沁部已经残了,借他们个胆子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挑衅大明。”
卢象升把断箭扔回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这背后,有人在给他们撑腰,在给他们递刀子。”
“他们想干什么?”虎大威眼珠子瞪得溜圆,“这帮建奴,还没被打怕吗?”
“他们怕了,所以才要让这城建不起来。”
杨廷麟在一旁冷冷开口:
“陛下要在草原筑城,是在挖他们的根。城若成,大明九边连成一线,进可攻退可守。城若不成……”
“只要一退,这刚刚打下的地基,这费尽心血运来的物资,还有这刚刚聚拢的人心,就全塌了。”
卢象升站起身,走到舆图前。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投在蜿蜒的长城线上,如同鬼魅。
“他们频频出击,是在算时间。”
卢象升的手指在宁北和朔方之间狠狠划过一道线。
“他们在等天冷。”
“等第一场雪下来,等城墙无法合拢。”
卢象升猛地回过头,目光灼灼:
“那时候,就是他们大举进攻的时候。”
“那怎么办?”虎大威急了。
卢象升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向帐外,仿佛透过厚重的帷幕,看见了那即将席卷而来的漫天风雪,和风雪中磨刀霍霍的建奴铁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