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化城南一百余里。
曹文诏一刀砍下最后一颗还在抵抗的脑袋。
他翻身下马,一屁股重重坐在冰冷的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像是着了火,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费力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身后。
那片原本跟随他冲锋陷阵,如狼似虎的骑兵队伍,此刻已经七零八落。
追杀战果不大,才砍了千余个头,己方也没什么损失。就是体力撑不住了。
马匹垂着头,口鼻中喷出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里凝成白雾,四蹄不住地打颤,肌肉在皮下抖动不休。
骑士们更是狼狈到了极点。
许多人直接瘫软在地上,有人甚至连下马的力气都没有,身体一歪,就从马背上骨碌碌地滚了下来,躺在尘土里再也不想动弹。
不能再追了。
曹文诏心里那股子不甘的火气,终于被这铁打的现实给浇灭了。
再追下去,别说杀敌,他这六千精锐,连同这些比人命还金贵的战马,都得活活累死在这片荒原上。
“传令……”
他嘶哑地开口,正要下达那个他最不愿意下的命令。
突然。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那声音密集而有力,绝不是一两匹探马,而是一支建制完整的精干小队。
曹文诏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手掌瞬间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原本已经松懈下去的身体猛然绷紧,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
“戒备!”
周围的亲兵虽然个个疲惫不堪,但听到主将命令的瞬间,那刻在骨子里的军令还是让他们挣扎着举起了手中的强弩,对准了烟尘扬起的方向。
烟尘渐散。
一队骑兵的身影变得清晰,他们疾驰而来。
为首的骑士一身锃亮的银甲,即便满身尘土,也掩不住那股子扑面而来的锐气。
“叔父!”
来人离得还有几十步远,一声响亮的呼喊便穿透了风声。
曹文诏那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
他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那是他的亲侄子,全军上下闻名的小曹将军,曹变蛟。
曹变蛟策马冲到近前,在马背上猛地一提缰绳,战马人立而起。
随即他借着这股势头,一个漂亮的翻身跃下马背,动作干净利落。
“你怎么来了?”
曹文诏皱着眉,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自己的侄子。
曹变蛟几步冲到跟前,也不答话,一把抓起曹文诏挂在马鞍上的水囊,仰起头就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
“痛快!”
他抹了一把嘴,年轻的脸上露出笑容。
“叔父,卢部堂派我和平安哥带着五千骑兵和补给就在后面,平安哥让我率小队先来寻你。这会儿大部估摸着还有八十里地!”
补给到了!
这口气就能接上了!
但曹文诏心头那点火苗只亮了一下,便又迅速黯淡下去。
他摇了摇头。
“来了也没用,这群狗日的马上就要缩进归化城那个龟壳里了,再追下去没多大意义。”
“咱们是骑兵,也没带大型火器,攻不了城。”
“何况城里人多,咱们这点人手,不够看的。”
曹文诏的兴致又低落下去,疲惫地摆了摆手。
“既然补给到了,那就传令下去,让弟兄们吃顿饱饭,好好歇一歇,准备撤吧。”
“撤?”
曹变蛟那双明亮的眼睛瞪得溜圆,他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自己叔父嘴里说出来的。
他几步凑到曹文诏跟前,压低了嗓子,神神秘秘地开口。
“叔父,撤不得!”
“为何?”
“卢部堂留了后手!”
曹变蛟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封用火漆封缄的密信,一把塞进曹文诏粗糙的大手里。
“卢部堂说,归化城里,可能有变!”
“内应?”
曹文诏手猛地一抖,那封信差点掉在地上。
他霍然抬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曹变蛟的脸。
“此话当真?这归化城可是土默特人的老巢,哪来的内应?”
“反正卢部堂是这么交代的。”
曹变蛟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透着一股子年轻人的狡黠。
“之前那个土默特部的首领,叫什么俄木布的,偷偷派了信使去朔方城。不然您以为卢部堂怎么能那么快给您发求援信?朔方的守城准备又怎么会那么充分?”
“现在,那个信使已经被放回去了。”
“就看那个叫俄木布的台吉,有没有胆子,有没有本事,把归化城给夺下来了。”
曹文诏再也顾不上说话,粗暴地撕开信封的火漆,展开那张薄薄的信纸。
信上的字不多,只有寥寥数语。
可就是这几句话,看得曹文诏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起伏的幅度越来越大。
片刻之后,他猛地合上信纸。
那张信纸在他蒲扇般的大手里,被攥成了一个紧实的纸团。
原本那双眼睛里的疲惫和颓丧,在这一瞬间被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两团炽烈,疯狂的火焰。
内应!
城里竟然真的有内应!
那这仗,可就完全是另一番说法了!
他的脑子飞速转动。
自己这两部人马合兵一处,也不过万余骑。归化城里,加上那些即将逃回去的溃兵,守军最少也有两万人。
硬打,是找死。
可若是那个叫俄木布的,真能按卢部堂的算计,在城内举事,夺了城门,将古禄格和杭高的残部死死关在城外……
那这两万惊弓之鸟,就是案板上的肉!
是前有坚城不得入,后有追兵断死路的绝境之肉!
他曹文诏甚至都不用进城!
只要陈兵城外,给足压力,那个俄木布就没有退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至于能不能拿下归化城,就看俄木布自己的本事了。
“哈哈……哈哈哈哈!”
曹文诏再也抑制不住,仰天大笑起来。
那笑声雄浑,狂放,震得周围那些疲惫的战马都甩着头,不安地刨着蹄子。
“这是把饭喂到老子嘴边了啊!”
他猛地转过身,看向身后那片瘫倒在地的士兵。
那些刚刚还累得半死不活的汉子们,此刻都有些发懵地看着自家主将那近乎癫狂的模样,不知所措。
“都他娘的别睡了!”
曹文诏一脚踹翻了身边的一个水壶,水花四溅,他的吼声炸开,声浪滚滚。
“弟兄们!”
“咱们的援军到了!补给也到了!”
“就在后面!”
他呛啷一声,拔出腰间那柄饱饮鲜血的长刀,刀锋在寒风中闪着寒光,直直指向归化城的方向。
“全军听令!就地休整两个时辰!吃肉!喝糖水!”
“两个时辰之后,都给老子爬起来!”
曹文诏的声音越来越大,青筋在他脖颈上暴起,咆哮着吼出了那句话。
“兵临归化城!!!”
所有的疲惫,所有的酸痛,在这一刻都被这一声怒吼彻底驱散。
血液重新在血管里沸腾。
原本死气沉沉的队伍里,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嗷——!”
“杀!杀!杀!”
曹变蛟站在一旁,看着自家叔父那张狂得不可一世的背影,露出了和方才一般无二的,带着狡黠与狂热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