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滨的沙滩总带着股咸腥气,老栓的羊群在晨雾里像团移动的白云。他坐在礁石上,烟杆里的火星明明灭灭,视线却总被天边那抹红勾着——日出时,总有群火红色的鸟贴着浪尖飞,翅膀扇动的声音像绸缎摩擦,吱吱的叫声里裹着暖意,倒比蝙蝠的尖啸顺耳得多。
这鸟怪得很。别家海鸟追着鱼群跑,它们却总往太阳升起的地方凑,翅膀掠过朝阳时,羽毛像燃着的火苗,连带着周围的雾气都染成了金红。老栓放羊放了三十年,从青丝到白头,每天都看它们飞,看了整整一万个日出。
栓叔,那是啥鸟啊?新来的渔户小子蹲在他身边,手里的渔网还滴着水。老栓磕了磕烟灰,礁石上落了圈白灰:吃火鸟。他指了指刚跳出海面的太阳,靠吃太阳的火活着。小子笑得直不起腰:叔你净瞎扯,太阳那玩意儿,能吃?
老栓没辩解。他知道这鸟的性子,就像知道羊群里哪只母羊快下崽,哪只公羊爱顶角。有年大旱,连礁石缝里的水都干了,他看见吃火鸟飞得格外低,翅膀扫过干裂的沙滩,竟留下串湿漉漉的爪印。
六十五岁那年,老栓的腿风湿犯了,走不了远路。他卖掉羊群,背着个旧包袱回了龙泉雾老家。村子还是老样子,石板路被踩得发亮,只是当年的娃娃都成了弯腰的老头,见了他,眼神里总带着点说不清的打量。
那不是老栓吗?在海边混了一辈子,啥也没捞着。村头槐树下,几个后生撇着嘴,看他那背,比村口的磨盘还驼。老栓听见了,只是把包袱往肩上紧了紧,脚步没停。他在村尾找了间没人住的土坯房,门前有棵歪脖子枣树,够他摘着吃。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直到那年秋末,村里突然炸开了锅。说是京城里来了两个蛮子,蓝眼睛高鼻子,给皇上献了幅画,画上是只火红色的鸟,像蝙蝠又不是蝙蝠,朝廷里的学士们翻遍了书,没一个认得的。
认不出来就得年年给他们进贡!村长敲着铜锣在巷子里喊,黄金百两,丝绸千匹,还要咱们龙泉雾的铁矿!人群里炸开了锅,有人哭有人骂,有个媳妇抱着娃直跺脚:这日子没法过了!
老栓蹲在枣树下,听见这话,烟杆顿了顿。他想起东海的日出,想起那些追着太阳飞的鸟,翅膀红得像要烧起来。
爹,您去哪?儿子推门出来时,正看见老栓往驴背上捆包袱。老栓拍了拍驴脖子,驴是借邻居家的,毛色灰扑扑的,却很壮实:去京城。儿子急了:您去干啥?那是皇上的事!老栓没回头,只是道:那画上的鸟,我认识。
驴蹄子在官道上敲了三天三夜,老栓的腿在驴背上颠得发麻,却没哼一声。到了京城,城墙根下围着黑压压的人,都仰着脖子看城墙上的画。老栓挤进去,眯着眼瞅了瞅——画上的鸟,小耳朵,尖嘴,大翅膀,火红色的毛在颜料里泛着光,可不就是他看了三十年的吃火鸟么?
这鸟我认识。他扯住个穿官服的,声音不大,却让周围静了静。官差上下打量他,见他粗布衣裳上还沾着泥,撇撇嘴:你认识?你知道它叫啥?
吃火鸟。老栓说得笃定,在东海边,专吃太阳的火焰。
官差眼睛亮了,拽着他就往宫里跑。金銮殿的地砖光可鉴人,老栓的布鞋踩在上面,留下串浅浅的印。皇上正皱着眉,龙椅旁的两个蛮子翘着二郎腿,嘴角挂着得意的笑。
陛下!有人认得这鸟!官差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皇上抬眼,看见老栓,愣了愣——这老头穿着打补丁的褂子,头发白得像雪,却站得笔直。
老丈,你说说,这是啥鸟?皇上的声音带着期许。老栓往前走了两步,也忘了磕头,就那么直愣愣地说:回陛下,这叫吃火鸟。他把东海的日出,鸟追太阳的模样,一五一十说了,连鸟叫的声音都学了学,吱吱的,像蝙蝠,却更清亮些。
两个蛮子的脸慢慢变了色,蓝眼睛里的得意变成了慌张。皇上地一拍龙椅,声音震得梁柱嗡嗡响:好个蛮子!拿只海鸟来蒙朕!他指着殿门:滚!再敢来犯,定不饶你们!
蛮子屁滚尿流地跑了,金銮殿里响起一片叫好声。皇上走下龙椅,亲手扶起老栓,龙袍的下摆扫过老栓的手背,暖烘烘的:老丈救了朕,救了社稷啊!
赏赐下来时,老栓吓了一跳——黄金堆成了小山,绸缎能铺满半个院子,还有文书上写着,龙泉雾附近的千亩良田,都归他了。可他啥也没要,只说:陛下,我就想回村里,守着我的枣树。
皇上没勉强,给了他辆马车,让官差护送回家。马车进龙泉雾那天,全村人都在村口等着,先前说他的后生,红着脸给牵马。老栓从车上下来,拄着皇上赏的龙头拐杖,往巷子里走,脚步竟比去京城时轻快了些。
他还是住那间土坯房,只是门前的歪脖子枣树被人修得整整齐齐。有娃来问吃火鸟的事,他就坐在枣树下,烟杆里的火星明明灭灭,说:那鸟啊,得追着太阳飞,才能活。人也一样,得有股奔头,再老也不能蔫。
后来,龙泉雾的铁矿没被抢走,村里的日子渐渐好起来。有人说,在东海边上,还看见过成群的吃火鸟,翅膀红得像火,追着太阳飞,飞得又高又远。老栓听了,只是笑,烟杆敲着礁石的声音,和当年一样,笃笃,笃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