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茶香袅袅,苏培盛刚换了新贡茶,青瓷盏里汤色清亮。皇上却没碰,指尖在敦亲王那份奏折的反复摩挲。
“皇上,张廷玉张大人求见。”
“宣。”
张廷玉进来时肩头微湿,外头已飘起秋雨。他行过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喜色:“前线捷报鼓舞人心,老臣以为当重赏将士,以振军心。”
皇上将手边军报往前一推:“你先看这个。”
张廷玉双手接过,展开细读。起初眉头舒展,读到中间骤然锁紧,待看到“十四贝子肋下三寸刀伤,深可见骨”时,指节微微发白。他抬起头,脸上那层得体的喜色已褪得干净:“这……怎会伤得这样重?”
皇上声音听不出情绪,“朕已派亲兵护送他回京疗养,军务暂由年富代管。”
张廷玉喉结动了动,只躬身道:“皇上圣明。”
窗外雨声渐密。皇上忽然抬眼:“张卿,朕收到密信——潜蛟卫在前线现身,助了老十四脱困。”
张廷玉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
“这事,你怎么看?”
茶烟袅袅升起。张廷玉垂眼盯着官袍下摆,良久才开口:“老臣以为……蹊跷。”
“哦?”
“潜蛟卫又为何只助贝子脱困,而非阵前杀敌?”张廷玉抬起眼,“且户部山西司孙有禄那笔烂账里,有条线索曾指向军中粮草调配。如今前线缺粮,潜蛟卫便现身——太巧了。”
皇上手中把玩的青玉扳指“咔”一声轻磕案沿:“你是说,有人既要动军饷,又舍不得让前线真崩?”
“老臣不敢妄言。”张廷玉放下茶盏,“只是若真如此,所图恐非贪墨那么简单。”
殿外炸开一声闷雷,雨势骤然转急,噼里啪啦砸在琉璃瓦上。
皇上靠回椅背,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一片清明:“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明日朝上……”
“老臣明白。”张廷玉深深一躬,“十四贝子伤情,绝不会从老臣这里漏出半个字。”
张廷玉退出时,袍角在门槛扫过一道湿痕。苏培盛要关门,皇上却摆手:“开着,朕听听雨。”
雨越下越急了。养心殿前庭那几株古柏在雨幕中摇晃,枝叶被打得簌簌作响。皇上独自坐在昏黄烛光里,看着雨水顺檐角淌成水帘。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
也是个秋雨天,雨比这会儿还大。那时他还是贝勒,老十四刚满十二,非拉着他去校场比箭。两人从府门跑到校场短短一程,朝服便湿透贴在身上。
“四哥,我要是射中红心,你把你那匹新得的马送我吧?”小十四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眼睛亮得惊人。
他当时随口应道:“好,你射中,马就是你的。”
其实没当真。雨那么大,三十步外的箭靶在雨幕里只剩模糊影子。可小十四搭箭、开弓、松弦——一气呵成。箭离弦的破风声被雨声吞没,但下一刻,箭靶中心传来“笃”一声闷响。
正中红心。
小十四高兴得在雨里又跳又叫,他却有点心疼那匹西域进贡的宝马。
后来马真给了。小十四骑着在王府里兜圈子,雨水顺着少年人飞扬的发梢甩成弧线。他在廊下看着,忽然觉得——这马送得不亏。
皇上抬手按住眉心。那里突突地跳着疼。他睁开眼,案上敦亲王的奏折字字沉重:
“……火耗加征无度,州县借此中饱私囊。今军饷告急,粮草不继,将士有饿殍之危。”
皇上提起朱笔,在折子末尾悬停良久。墨迹在笔尖凝聚,将滴未滴。他眼前闪过许多画面,
笔终于落下:“火耗归公”
“苏培盛。”
“奴才在。”苏培盛几乎是从阴影里滑出来的,脚步轻得没一点声响。
“宣……”皇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斩钉截铁,“宣敦亲王、张廷玉、梁砚、梁墨、张霖,即刻入宫议事。”
“嗻。”苏培盛躬身退出,转身时瞥见皇上又抽出一份密折——那是粘杆处今晨才递上来的。
雨更急了。养心殿的宫灯一盏盏点亮,昏黄的光晕在雨夜里撑开一小片暖色。殿内,皇上将那份密折凑到烛火边,只借着火光看清最后一行小字:
“敦亲王处详查已毕:一,名下田庄、店铺账目明晰,近年无异常大额出入,亦无不明馈赠;二,府中往来文书、礼单悉数暗查,未见与京外将领、六部要员有私密勾连;三,书房、密室及别业均以‘潜蛟纹’为要彻检,未见信物、图谱、暗语等任何痕印。以上诸项,在诸宗亲府邸中,最为清整。伏请圣鉴。”
他合上折子,指尖在封皮上敲了敲。
两刻钟后,人都到齐了。
敦亲王还是一身石青色常服,肩头被雨打湿了一片深色。梁砚、梁墨兄弟官袍齐整,显然是刚从当值处赶过来。张霖最年长,须发皆白,被小太监搀着跨过门槛时,还轻轻喘了口气。
“都坐。”皇上没绕弯子,直接将敦亲王的折子推至案前,“前线军饷告急,朝中弊案丛生。朕意已决——‘火耗归公’补贴军费,必须立刻办,而且要办成。”
殿内静了一瞬。
梁砚率先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双手奉上:“皇上,山西巡抚三日前呈来急报,这是臣据此核算的数据。”他翻开册子,指尖点着几行标注,“往年各州县私征火耗……若统一归公、定耗羡率为……”
“难点何在?”皇上问。
“首要是旧亏空。”梁砚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各州县以往征收火耗,多已挪作他用,或补财政缺口,或中饱私囊。一旦归公,这些旧账如何处置?若逼急了,恐州县官员集体抵触。”
张廷玉接口道:“臣以为,旧账可徐徐图之。当务之急是先定新规——耗羡率须明发上谕。”
梁墨此时站起身:“皇上,臣请旨——都察院可选派干员巡按山西,专司弹劾贪腐、怠工之员。凡阻挠新政、阳奉阴违者,无论品级,一律严参。”
这话说得硬气。张霖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梁御史年轻气盛,好。不过老臣得多一句嘴——”他转向皇上,声音苍老却沉稳,“朝中清流,多有视火耗为‘陋规’而反对归公者。若无人引导言论,恐新政未行,物议先起。”
皇上看向敦亲王:“老十,你说呢?”
敦亲王一直沉默听着,此刻才拱手道:“臣弟只问一句——首批归公银两,何时能解送军前?”
“三个月。”梁砚答得干脆,“若顺利,三个月内可解送第一批,约八万两。”
“太慢。”敦亲王摇头,“年富前线军中存粮,最多撑一个半月。”
“那就从外地先调。”张廷玉沉吟道,“若皇上明发严旨,一个月内筹措五万两,应非难事。”
“还不够。”敦亲王手指在膝上敲了敲,“准噶尔虽暂退,但探子回报,摩格已在调集兵力。最迟两月,必有一场恶战。军饷、粮草、药材、箭矢——桩桩件件都要银子。”
殿内又静下来。雨声趁机涌进来,哗啦啦响成一片。
皇上忽然站起身,踱到窗前。雨夜里,养心殿的琉璃瓦被洗得发亮,檐角蹲兽的轮廓在昏暗中依稀可辨。他看了很久,久到苏培盛以为他不会开口时,才转过身。
“梁砚。”皇上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你即日启程赴山西,督率推行火耗归公。旧亏空准你暂缓追查,但新征银两——分文不得有失。”
“臣领旨。”
“梁墨。”皇上目光转向,“都察院选派十二名御史,即日出发。朕予你先斩后奏之权——凡阻挠新政者,五品以下你可直接摘印,五品以上报朕定夺。”
“臣遵旨。”
“敦亲王。”皇上走回御案后,提起朱笔,“你总揽军务协调。户部、兵部、前线——所有调度,你一人专决。若有推诿拖延者,无论何人,按贻误军机论处。”
敦亲王单膝跪地:“臣弟定不辱命。”
最后,皇上看向张霖。老言官颤巍巍要起身,却被皇上抬手止住:“张老坐着听便是。朝中舆论,朕就交给你了。该说什么、怎么说、让谁说——你比朕清楚。”
张霖深深一躬:“老臣……必不负圣望。”
朱批落在纸上的沙沙声,混着窗外的雨声,在养心殿内回荡。每个人离开时,肩上都似压了重担,脚步却都走得稳。
最后只剩皇上和苏培盛。
“皇上,可要传膳?”苏培盛轻声问。
皇上摇摇头,重新坐回椅中。他看着案上那份已批完的奏折,忽然道:“苏培盛,你说老十四回京那日,若是晴天该多好。”
苏培盛垂着头:“贝子爷洪福齐天,定能逢凶化吉。”
“洪福齐天……”皇上重复这四个字,嘴角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朕倒希望,他别要什么洪福,只要平平安安回到京城,让朕这个做哥哥的……好好看看他的伤。”
雨还在下。养心殿的灯光透出窗棂,在雨幕中晕开一团暖黄。而那场即将席卷朝野的风暴,已在这一夜,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