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如同化不开的墨,吞噬着一切光线与声响。苏念驾着一辆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引擎轰鸣声沉闷破旧的黑色轿车,如同离弦之箭,在通往邻镇的废弃旧公路上疾驰。
车灯如同两把虚弱的光剑,勉强劈开前方无尽的黑暗。道路年久失修,坑洼不平,车身不断剧烈颠簸,发出濒临散架的呻吟。
副驾驶座上,江迟死死抓着车门上方的扶手,脸色苍白如纸,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他肩颈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疼痛。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透过布满污垢的车窗,死死盯着后方那片被夜幕笼罩的、已然远去的雾屿镇轮廓。那里,火光与警笛声似乎仍在隐约闪烁呜咽,提醒着他们刚刚逃离的炼狱。
车速极快,冰冷的夜风从无法关严的车窗缝隙灌入,如同刀割。
苏念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的侧脸在仪表盘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冷硬如石刻,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未散的杀意、脱险的余悸,以及更深的、冰冷的盘算。
她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些从金属箱里抢出的、沾染着些许血污和海水痕迹的文件,飞快地瞥了几眼,随即扔给江迟:“看看!有没有你眼熟的东西!”
她的声音因高速行驶的风噪而显得有些模糊,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江迟手忙脚乱地接住那叠湿漉漉、边缘卷曲的纸张。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湿润,仿佛又感受到了礁石滩的寒意和死亡的威胁。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就着窗外偶尔掠过的、荒芜田野的反光,艰难地辨认着纸上的内容。
加密的通讯代码、陌生的航运术语、冰冷的数字记录……大部分他都看不懂。但当他的目光扫过那份“特殊货物运输日志”的附件,看到上面打印出的“人鱼号”特定舱室的模糊结构草图,以及那个被反复标注的“x-17”代号时——
“呃!”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太阳穴猛地刺痛起来!一些混乱的、令人窒息的画面再次冲击脑海——冰冷的金属墙壁、闪烁的红色警示灯、绿色的液体从破裂的管道中嘶嘶泄漏、穿着臃肿防护服的身影惊慌跑动……
“是……是那里……”他声音嘶哑,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攥破纸张,“那个舱室……我好像……被关过……旁边就是……就是泄漏的地方……”
苏念猛地瞥了他一眼,眸光锐利:“看清楚结构!出口!通风管道!任何可以利用的弱点!”
她需要的是情报,是能撕开对方防御的匕首,而不是听他痛苦的回忆。
江迟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令人不适的眩晕感,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借着痛感维持清醒,更加仔细地审视那几张图纸。灰绿色的眼瞳在昏暗中艰难地搜索着。
“……这里……”他忽然指向草图上一个不起眼的、标注着“应急检修通道”的狭窄管道,“这个……好像通往……船壳外侧……一个很小的检修平台……很隐蔽……”
苏念眼中寒光一闪!很好!一个可能的潜入路径!
“还有吗?”她追问,车速丝毫不减。
江迟继续翻找,手指忽然在一份夹杂在日志中的、看似无关的私人物品入库清单上停顿了一下。那上面有一个潦草的签名,以及一个括号备注的临时通讯频率代码。
那签名的笔迹……那种独特的、带着钩尾的“L”……
他瞳孔微微收缩,一股莫名的、混杂着厌恶与恐惧的情绪涌上心头。
“……这个频率……”他迟疑地开口,“好像……听他们用过一次……很短……是在……是在说‘清理’……之后信号就断了……”
“清理”?苏念的心猛地一沉。是指处理事故现场?还是……灭口?
她迅速记下那个频率代码。每一个细微的线索,都可能成为关键时刻的突破口。
就在这时,车后视镜里,极远处的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了两道迅速移动的、异常明亮的光点!
不是普通的车灯!亮度太高,速度太快,正沿着蜿蜒的公路,死死咬在他们后面!
“该死!”苏念低咒一声,脸色瞬间冰寒彻骨,“还是追上来了!”
她猛地一脚将油门踩到底!破旧的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咆哮,车速再次提升,强烈的推背感将江迟狠狠摁在椅背上!
追逐开始了!
后方的光点迅速逼近,显然车辆性能远胜于他们这辆破车!甚至能隐约听到引擎凶悍的轰鸣!
“坐稳了!”苏念厉声道,双手紧握方向盘,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如同巨兽脊背般起伏扭曲的黑暗公路。
弯道!连续的急弯!公路一侧是陡峭的山壁,另一侧则是黑沉沉、深不见底的悬崖!
苏念没有丝毫减速,方向盘在她手中疯狂转动,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啸!车身在剧烈的离心力下疯狂摇摆,随时可能失控翻下悬崖!
江死死闭上眼,胃里翻江倒海,恐惧扼住了喉咙!
“砰!”
一声闷响!车身猛地一震!后方追车竟然在如此险要的路段,强行追尾撞击!
“找死!”苏念眼中杀机爆闪!她猛地一打方向盘,车身险之又险地擦着悬崖边缘掠过,碎石簌簌落下!
她利用一个弯道的短暂视野盲区,猛地踩下刹车,同时疯狂拉动手刹!
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几乎撕裂夜幕!破车以一种近乎横移的姿态甩尾,车尾狠狠扫向追车的车头!
追车司机显然没料到这同归于尽般的打法,下意识猛打方向避让!
“哐——!”
追车失控,车头猛地撞向一侧的山壁,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和金属扭曲的哀鸣!车灯瞬间爆碎一片!
而苏念则借着这短暂的阻滞,毫不停留,再次猛踩油门,破车嘶吼着冲向下一个弯道,瞬间又将距离拉开了一些!
但更多的车灯光点,已经出现在后视镜的远方!更多的追兵正在赶来!
这样下去,被包抄只是时间问题!
必须弃车!
苏念目光飞快扫过路边。前方出现一片稀疏的林地,再远处,似乎有一个废弃的采矿场或工厂的模糊轮廓。
“准备跳车!”她声音冷冽如冰,不容置疑!
“什么?!”江迟骇然。
“听我口令!”苏念没有丝毫解释,车速稍稍放缓,寻找着合适的时机和地点。
就在车辆冲入那片稀疏林地边缘的刹那!
“跳!”
苏念猛地推开驾驶座的车门,自己如同猎豹般扑了出去,就地几个翻滚,消解冲力,瞬间隐没在路旁的灌木丛中!
江迟心脏几乎跳出胸腔,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几乎是同时推开副驾车门,闭着眼,不顾一切地向外扑出!
“噗通!”
他重重摔在路旁松软的土地和枯枝败叶上,翻滚了好几圈,撞在一棵树干上才停下,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痛,肩伤处更是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而那辆失去了控制的破车,则继续歪歪扭扭地向前冲了数十米,最终一头栽进了路旁的深沟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彻底熄火。
后方远处,追兵的车灯迅速逼近。
江迟挣扎着想爬起,却因疼痛和脱力而一时无法动弹。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粗暴地拽了起来!
是苏念!她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边,发丝凌乱,沾着草屑,眼神却依旧冷静得可怕。
“走!”她低喝一声,半拖半拽着他,踉跄着扑向那片废弃工厂的黑暗阴影之中。
身后,刺耳的刹车声和嘈杂的人声已然响起。追兵到了弃车地点!
两人不敢回头,拼命向工厂深处跑去。这里似乎废弃已久,厂房破败,窗户破碎,地上堆满了生锈的废铁和杂物。
苏念拉着江迟,躲进一间看似昔日的办公室,里面只剩下几张歪倒的破桌子和锈蚀的文件柜。她迅速用杂物堵住门口,两人 silent 地蜷缩在最黑暗的角落,屏住呼吸,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追兵的脚步声、呼喊声、手电光柱在外面的厂区不断扫过,越来越近。
江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因紧张和疼痛而微微颤抖。他看向身边的苏念,她却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唯有眼底深处跳动着冰冷的火焰,手中紧握着她那把染血的短刀,仿佛随时准备暴起噬人。
手电光柱数次从他们藏身的破窗外扫过。
最终,外面的喧嚣声渐渐远去,追兵似乎判断他们已逃往别处,开始向更远的方向搜索。
直到外面彻底恢复死寂,苏念才缓缓松了口气,但身体依旧紧绷。
她转过头,在极微弱的光线下,看向惊魂未定的江迟,目光落在他又被鲜血浸透的肩头。
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从那破旧的背包里,再次拿出伤药和干净的布条。
然后,伸出手,开始为他重新处理崩裂的伤口。
动作依旧算不上温柔,甚至因为急促而显得有些粗暴。
但在这绝望的亡命途中,在这冰冷黑暗的废弃之地,这沉默的、近乎机械的包扎,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而沉重的温度。
江迟看着她低垂的、看不清表情的侧脸,感受着伤口传来的刺痛与药膏的清凉,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这一次,他没有说谢谢。
苏念也没有任何言语。
只有两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这狭小黑暗的空间里,交织在一起。
窗外,天色依旧漆黑。
但黎明,终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