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梁松哲都只轻飘飘改一两句，甚至是一个词，并且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 “继续琢磨”。他知道这是对方所谓的培养自己的写作能力，可那些被反复推翻的措辞、被拆解重组的逻辑，让他在深夜的实验室里对着已经改过九、十版的摘要时，指尖悬在键盘上方迟迟不敢落下。
“你要学会抓住本质。这篇文章的灵魂是什么？要用一句话击中读者的心。”梁松哲突然提高音量，把周悫飘远的思绪拽了回来，“就像改摘要，我每次只改一句，就是要培养你……”
培养什么？周悫在心里冷笑。培养猜谜语的能力吗？可他觉得自己永远无法揣测出梁松哲的真实意图。每一次梁松哲抛出隐晦的暗示，自己却永远在迷宫里打转，连出口的微光都捕捉不到。那些模棱两可的点评，那些欲言又止的沉默，随时能将他苦心搭建的逻辑砍得七零八落。
他不敢问。曾试过追根究底，却只换来梁松哲镜片后一闪而过的轻蔑，那眼神仿佛在说 “别指望我告诉你”。久而久之，他反倒摸清了这场游戏的生存法则。每当他拧紧眉头，做出苦思冥想的模样，梁松哲便会满意地点头，嘴角溢出不易察觉的笑意，像操控提线木偶的人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这种心照不宣的表演让他作呕，却不得不继续扮演那个虔诚求教的信徒。
这才只是摘要呢，后面还有，他不知道照这个修改进度，什么时候能完成。
电脑屏幕的蓝光映在脸上，摘要栏的光标还在固执地闪烁。这才只是摘要，后面还有正文、实验、结论……周悫望着窗外昏黄的天色，突然又想起李开俊当初那句 “投《JAcS》”，此刻却觉得那些豪言壮语像场滑稽的闹剧。按照这样的修改节奏，或许等到梧桐叶落了又生，他依然会困在这篇文章的囚笼里，永远抵达不了所谓的 “投出去”。
“不用着急，趁着寒假回去这段空窗期再好好改改吧！”梁松哲用这句话将他送出了门。
今天他的状态并不好，昨晚失眠到了三点钟。方才听梁松哲说话，他只觉耳膜震颤，周遭的声音都混着细密的嗡鸣，像有成千上万只蚊子在耳边盘旋。对方的话语如坠云雾，他只能机械地点头回应，庆幸自己提前打开了手机录音。那些没听清的重点，也只能等回去再反复揣摩了。
仔细算算，近来失眠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频繁了。虽然他从小到大一直有失眠的习惯，但自从读研后，尤其是最近这段日子，情况变得愈发棘手。如今，但凡生活里冒出点风吹草动，在夜深人静时，他往床上一躺，那些纷繁的思绪便如脱缰野马般奔腾。白天刻意压抑的焦虑破笼而出，实验数据中那个诡异的异常值，下周组会要汇报的ppt还差关键数据，导师今天意味深长的叹息，师兄当着全组人的面毫不留情的批评，这些碎片化的忧虑在黑暗中不断发酵膨胀。他清楚地知道这种反刍式的思考只会让情况更糟，但大脑却像一台失控的机器，固执地重复着这些令人窒息的念头。他尝试过数羊、深呼吸、听音乐、甚至默背公式，可越是挣扎，意识就越是清醒得可怕。辗转反侧间，只能听见室友们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和打鼾声。黑暗中，整间寝室仿佛只剩他困在清醒的孤岛，孤独地与漫漫长夜对峙。
好在今天就可以放假回家了，他心中惦记着一小时后就要发车的高铁，归心似箭，匆匆回到实验室。
周悫顺手一把抄起早就收拾好的书包，正准备抬脚离开，却发现桌面上有一个陌生的物件。
桌角摆放着一个憨态可掬的白色小猪，塑料表面还带着打印时留下的细微纹路。它半跪着的模样仿佛在祈求原谅，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透着无辜与乖巧。小猪身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简简单单地写着 “对不起” 三个字。
他轻轻拿起纸条，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显然是 3d 打印出来的小猪，心中已然明了，这定是裴萧的杰作。
周悫突然想起从前和裴萧一起调试3d打印机的场景，那时打印机总是卡壳，喷头发出哮喘病人般的嘶鸣。而现在，这个完美成型的小猪就躺在他掌心，塑料材质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轻手轻脚地用眼镜布把小猪包裹起来，放进书包夹层。随着步伐，小猪轻轻磕碰着他的后背，像是一个小心翼翼的道歉，又像是一个未说出口的和解。电梯下行的失重感中，他突然觉得，心口没那么冷了。
除夕前一天的校园已空荡大半，唯有郑念章和裴萧的脚步声还在走廊里回响。直到今天上午，她才补完所有的实验，作为实验室最后留守的身影，她此刻终于能松一口气。
行李箱滚轮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细碎的脆响，郑念章裹紧羊绒围巾，呼出一阵又一阵白雾。保安亭里的暖气透过门缝漏出一丝暖意，却依旧驱不散这空旷校园里独属于岁末的清寂。
“其实……”郑念章顿了顿，声音在围巾里显得有些闷，“你不用陪我熬到这么晚的，我挺过意不去。”
裴萧笑吟吟道：“我就住本地，闲着也是闲着。再说了，我怎么忍心把你一个人扔在冷清清的实验室？”
“没想到你关键时刻还挺靠得住。”
“有些人可不这么觉得。”裴萧用鞋尖轻踢路面上凸起的冰碴，“拿走了我的小猪，到现在都还没给我发来好友申请。”
“估计是拉不下脸吧。但他没把挂件还你，就说明气消得差不多了。”郑念章拍了拍裴萧的胳膊，“等寒假回来，一切都会好的。”
等车的间隙，郑念章又看到手机屏幕上跳出的新闻：“武汉真的封城了！”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说是流感，但这阵仗……幸好我回上海的车票没被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