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那头沉默了几秒，声音突然沉下来：“到底怎么了？今天睡觉前喝中药了吗？”
“喝了……没用啊，我接连四天晚上这个点都没睡着了……给我开点安眠药吧，就算有副作用我也不管了，我现在只想睡着，可我就是做不到……” 他突然坐起身，后背抵着冰凉的墙壁，“我好想死啊，活着真受罪……”
母亲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披了件外套：“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往常你喝两三天中药就好了，这次失眠这么严重肯定是心里压着事。”
“妈，梁老师让我当财务……我真的做不来。”他语无伦次地讲起电梯里没发出的邮件，讲起梁松哲不容置喙的语气，讲着讲着，眼泪突然砸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一片水痕。
“你告诉梁老师，这个活你做不了，你要去拒绝。”母亲打断了他，语气突然变得锐利。
“我怕……他最近总批评我，说我不认真，要是再拒绝他，他会不会觉得我更不堪重用？”
“不堪重用又怎么样？”母亲的声音突然提高，带着她久违的强硬。
“你不是一直都教我要忍耐吗？”
母亲的沉默不过须臾，又斩钉截铁地说：“你现在被这件事逼得整夜失眠，中药当水喝都没用，这才叫真正的耽误事！妈告诉你，人有时候要自私一点。你不把这颗钉子拔了，它就永远扎在你心里，你做什么都不自在！”
周悫攥紧了手机，母亲的话像把镊子，精准地夹住了他心里那根化脓的刺。他想起小时候摔破膝盖，母亲也是这样一边涂碘伏一边说“长痛不如短痛”。窗外的天色从墨蓝转向深灰，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渐渐规律起来，像台重新校准的离心机。
“可是这个活总要有人干，如果他找了别人……”他还想挣扎，却被母亲打断：“没什么可是的！你不要想着别人是怎么想的！你就告诉他，你身体垮了，干不了！身体是本钱，谁也不能拿这个逼你，梁老师也怕出事。”她的声音软下来，“听妈的，把这事解决了，你才能睡个安稳觉。”
挂了电话，周悫坐在床上，手里还残留着母亲声音的温度。桌上的中药碗里还剩小半盏，他端起来一饮而尽，这次竟没觉得那么苦，反而有种苦涩过后的回甘。
凌晨四点零七分，他点开梁松哲的对话框，指尖斟酌着敲出：“梁老师，请问您最近有时间吗，我想找您说一下财务的事情。周三您和我说了以后，我一开始是很懵的，我没有想过自己会做财务，当时我接受了是因为我记得您之前说过不要做什么事情之前就想着拒绝，所以我也去找晓苹师姐了解了财务具体干的活，这几天我确实尝试着接受和克服自己内心的恐惧，因为我从小到大对于开销金钱之类的事情没有上过心也没有统计过，做单子报账这种细致的工作我觉得我会出错，可是我发现我这几天晚上连续失眠到4，5点，晚上躺在床上一闭眼就会想到这件事，其实从今年开始我自己的心态不是很好，我从3月份开始就会经常焦虑和失眠，一直在喝中药调理，可是这几天我发现我喝中药也会睡不着，白天也很焦虑，脑子里反反复复在过这件事，我知道您之前一直和我们说要挑战自己，我也很纠结如果说出拒绝会不会让您对我失望，但是我感觉我给自己了足够的思考时间后却并没有让我真的能接受它，所以我想请问您一下，能否不担任财务的职务呢？”
时间在黑暗中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像移液枪缓慢推注的液体。五点，六点，窗外鸟叫声渐渐连绵不绝，周悫的眼球酸涩得像泡在生理盐水中。直到六点十七分，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梁松哲的回复很简短：“可以，还没最终确定。”
他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好一会儿，才猛地松了口气，眼泪却又毫无预兆地涌出来。
早上九点，实验室的人都到的差不多了，周悫径直走到工位前，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出喑哑的声响。他低着头，却在余光里小心观察，看到那些像显微镜光源的目光，聚焦在他乱如鸟窝的头发、泛着油光的额头，以及那双因彻夜未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上。
“我昨晚又一夜没睡，其实我也知道这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事情，但是我觉得我接受不了，我凌晨没忍住给梁老师说了，我不想当财务了……”他开口时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尾音还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颤抖确实是真的，凌晨收到回复时，他也抖了很久。
“他同意了吗？” 姚晚音关切道。
“嗯。”他含糊应着，“师姐，我们学校里有心理咨询吗？我觉得我有病……”他低下头，额前的碎发遮盖住眼帘，却依稀能看出眼神中混杂着的疲惫、一丝难堪，还有一种孤注一掷后的求助。
“你这么严重了呀，要不要请假休息一段时间。”
没有人追问他是如何说服那梁老师的。也没有人抱怨财务的烂摊子接下来会落到谁的头上。实验室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周悫的目光缓缓扫过其他人脸上欲言又止、混杂着同情甚至一丝可怜的神情，一颗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沉沉地落回了实处，激起一片酸涩的尘埃。他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比任何精心准备的辩词都更具说服力。谁会，又谁敢，再去苛责一个被逼到悬崖边、几乎精神崩溃的人呢？
最终，梁松哲在组会上宣布了所有人的职务分配。“财务由徐令贤接手，”
李开俊笑着打断：“哎，之前不是说财务由周悫做吗？”见他转头看向自己，周悫不由得身子一缩。
梁松哲笑了笑，没有理会，继续念道：“裴萧负责试剂管理，郑念章跟进仪器维护……”
周悫屏住呼吸，竖起耳朵，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名字和位置。然而，梁松哲的名单念完了，却唯独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