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冬日的清晨,寒气像是浸了水的薄纱,一层层往骨缝里钻。陈浩然蜷在赁来的小院厢房里,将那件半旧的棉袍裹了又裹,依旧觉得四面透风。他对着冻得发硬的墨锭哈了半天白气,才勉强研出些许墨汁,心里那股子属于现代人的烦躁险些压不住——这见鬼的冬天,没空调没暖气,连钢笔都没有,写个字都像是受刑。
“浩然,可准备好了?今日我领你去江宁织造府,见曹頫曹大人。” 陈文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陈浩然一个激灵,赶紧应声,将最后几件行李——主要是他视若珍宝的几本现代笔记,用油布包了又包,塞进箱底。今天是他在这个时空,以“绍兴师爷”后人、公文写作能手身份,正式进入大清“体制内”的第一天。家族通过故旧牵线,又凭借他自身对曹家背景(尤其是《红楼梦》关联)的精准“推测”和一手花团锦簇的时文,总算叩开了曹府幕僚的大门。陈乐天甚至偷偷塞给他一包碎银子,低声道:“哥,衙门里小鬼难缠,该打点的别省。家里煤栈和紫檀木的生意刚起步,但供你周转的钱还有。”
一路无话。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辚辚作响。陈浩然望着窗外掠过的白墙黛瓦、往来行人,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再次袭来。他曾是二十一世纪的公务员,如今却要进入另一个时空的官僚机构,扮演一个近乎“穿越间谍”的角色。忐忑、茫然,还有一丝隐秘的兴奋,交织在他心头。
江宁织造府衙署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金碧辉煌,反而透着一股内敛的沉静。黑漆大门、石狮子、门房审视的目光,都带着一套自成体系的规矩。陈文强熟门熟路,与门房低声交谈几句,又递过名帖和一个小小荷包,那门房脸上才挤出一点笑模样,引他们入内。
穿过几重院落,绕过影壁,来到一处僻静的厢房外。门楣上悬一匾额,上书“案牍清韵”四字。陈文强止步,低声道:“我只能送你到此。里面是幕宾公办之所,主事的张先生是曹大人信重的老相公,你务必恭敬,多看多做,少说少错。” 他用力捏了捏陈浩然的肩膀,眼神里满是鼓励与担忧。
陈浩然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屋内比外面暖和些许,炭盆里埋着几块红罗炭,散发着微弱的热力。七八张书案错落摆放,四五位身着长衫、头戴瓜皮帽的师爷正在伏案疾书,或凝神思索。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一丝陈旧纸张特有的味道。听到门响,几人抬头,目光齐刷刷落在陈浩然身上,带着打量、好奇,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排外。
一位五十来岁、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老者坐在主位,想必就是张先生。他放下手中的笔,抬了抬眼皮:“可是绍兴陈浩然?”
“晚生陈浩然,见过张先生,见过各位同仁。” 陈浩然赶紧上前,依着这几日恶补的礼仪,躬身长揖,姿态放得极低。
张先生微微颔首,指了指靠门边一张空着的书案:“既入此门,便是同僚。你的位置在那里。曹大人府上规矩,幕友首要在于‘谨言慎行,案无留牍’。你初来,先熟悉熟悉文书格式,帮着誊抄些往来文书。王先生,”他转向旁边一位胖胖的师爷,“将那几份需要誊录的禀帖、移文给他。”
那王师爷应了一声,从案头拿起一叠文书,走到陈浩然桌前,不轻不重地放下,皮笑肉不笑地说:“陈老弟年轻,笔力想必是健旺的。这些是给布政使司、应天府等处的例行公文,照着旧档格式誊清即可,务必字迹工整,不得有误。” 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考校意味。
陈浩然道了谢,坐下,铺开纸,拿起那支对他来说略显沉重的毛笔。他先不急着写,而是快速浏览那几份待誊抄的文件底稿和对应的旧档格式。一看之下,心中稍定。无非是些请示、汇报、沟通协调类的公文,格式固然繁琐(抬头、避讳、套话极多),但核心内容与他前世处理的现代公文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沉下心来,蘸墨,悬腕,努力回忆着临摹过的馆阁体,一笔一画开始誊写。起初还有些生涩,但身体似乎还保留着些许肌肉记忆,加上前世写材料的底子,很快便进入了状态。字迹虽比不上那些积年老吏圆熟,却也端正清晰,结构匀称。
期间,他听到旁边两位师爷低声交谈:“……两淮盐运使那边催问今春绸缎入贡的份例……”“……苏州织造李大人府上老太君寿辰的贺礼单子拟好了么?需得曹大人过目……”
陈浩然竖起耳朵,将这些碎片信息默默记下。这就是权力运行的毛细血管,是体制内生存必须熟悉的信息流。
中午有小厮送来简单的饭食,一荤一素,米饭管饱。几位师爷各自用餐,交谈不多。陈浩然注意到,那位王师爷似乎人缘颇好,不时有人与他搭话。而张先生则独自在一旁细嚼慢咽,神态严肃。
下午,任务来了。张先生将一份草稿交给陈浩然:“这是曹大人拟给内务府关于上次御用绸缎颜色微有差异的说明禀帖,你按格式润色誊清。记住,言辞需恳切,缘由要清晰,但绝不能显得推诿责任。”
陈浩然接过草稿,快速阅读。曹頫的文笔尚可,但陈述逻辑稍显混乱,重点不够突出,且有些套话用得不是地方。他几乎是职业病发作,下意识地就想动笔调整结构,提炼要点,甚至想用上“背景-过程-原因-改进措施”的逻辑框架。
笔尖即将落下的瞬间,他猛地惊醒!不行!这里是清朝,不是二十一世纪的办公室。他的“现代公文优化技巧”在这里很可能是异类,是“怪力乱神”。初来乍到就改动主官亲拟的草稿,简直是找死。他强行压下那份属于现代公务员的职业本能,老老实实地按照草稿原文,只在个别明显拗口的词句上稍作顺滑,然后便专心誊写。
即便如此,他誊写完毕呈给张先生时,张先生浏览一遍,还是微微挑了挑眉,看了他一眼,淡淡说了句:“嗯,字不错,文气也顺。” 听不出是褒是贬。
就在陈浩然以为第一天将平稳度过时,风波骤起。
临近散子,张先生被曹頫唤去问话。屋内的气氛稍微活络了些。王师爷踱步到陈浩然案前,随手拿起他下午誊写的一份准备发往户部某清吏司的平行移文,看着看着,眉头皱了起来。
“陈老弟,”王师爷的声音不大,却让屋内瞬间安静下来,“你这移文里,‘至关紧要’四字,是何用意啊?”
陈浩然心里咯噔一下,抬头看去。王师爷指着文书中的一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王先生,‘至关紧要’意为十分重要、关键之处。此文是催问春季采买丝料额度批复之事,额度不定,则后续织造皆无法开展,故晚生以为,用此词强调其紧迫性,并无不妥。” 陈浩然谨慎地回答。这个词在古代白话和浅近文言中都有使用,应该不算超纲。
“哦?并无不妥?” 王师爷嗤笑一声,将文书抖得哗哗响,“我辈公文,讲究的是平实庄重,自有体例!‘至关紧要’?听起来像是市井说书人的口吻,轻浮!我等衙门文书,当用‘关系匪浅’、‘殊为重要’方显郑重!你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胡乱用词,若此文发出,岂不让我江宁织造府贻笑大方?”
他声音渐高,周围几位师爷也围了过来,有人附和:“王兄说得是,公文用语,确需谨慎。”“年轻人,还是太毛躁了。”
陈浩然瞬间明白了。这并非简单的用词讨论,而是下马威,是排挤。王师爷或许是因为他由张先生直接安排,或许是因为他“绍兴师爷”后人的身份带来了潜在竞争压力,总之,这是在借题发挥,要打压他的气焰。
他若退缩认怂,以后在这屋里便永无宁日,会被当成软柿子捏。若激烈反驳,则坐实了“狂妄无礼”的罪名。
心念电转间,陈浩然站起身,对着王师爷又是微微一揖,态度依旧恭敬,语气却不卑不亢:“王先生教诲的是,公文用语确应庄重。晚生才疏学浅,只记得曾在《朱子语类》卷十三中见有‘盖此义理,至关紧要,不可不察’之句;前明张居正《陈六事疏》中亦有‘邦本之安危,至关紧要’之语。晚生愚见,先贤奏议、语录既可用之,或不算轻浮市井之语?当然,或许织造府内另有行文惯例,是晚生不知,还请王先生和各位同仁明示。”
他语速平稳,引经据典,直接将争论提升到了学术源流和历史先例的层面。既点出了“至关紧要”一词并非自己杜撰,而是有据可考,又将问题抛回给对方——如果你说不能用,请拿出织造府明确的内部规定,否则就是吹毛求疵。
屋内顿时一片寂静。几位师爷面面相觑,他们大多只是熟稔公文格式和官场惯例,哪里去细究过《朱子语类》和《陈六事疏》?王师爷胖脸涨得通红,他显然也没料到这个新来的年轻人如此牙尖嘴利,竟能随手引出经典来反驳。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时语塞。
“都在吵什么?” 张先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不知何时已回来,面色沉静地看着屋内众人。
王师爷像是找到了救星,连忙上前,将事情“委婉”地说了一遍,重点强调陈浩然“固执己见”、“引用僻典”。
张先生听完,走到陈浩然案前,拿起那份译文看了看,又瞥了一眼陈浩然,眼神深邃。他沉默片刻,缓缓道:“‘至关紧要’一词,用之无妨。陈先生博闻强记,是好事。不过……”他话锋一转,看向众人,“同僚之间,切磋学问可以,但勿伤和气。王先生也是出于公心,提醒后进,其意可嘉。此事就此作罢。”
各打五十大板,却隐隐偏向了陈浩然这边。王师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悻悻退下。其他师爷也各自回归座位。
散值的时辰到了。陈浩然默默收拾好自己的书案,向张先生行礼告退。张先生“嗯”了一声,在他转身时,却忽然低声说了一句:“明日有几份往京城王爷们府上送的年节礼单要拟,你早些来。”
陈浩然心中一动,这是……开始交付稍微核心一点的工作了?他恭敬应下:“是,谢先生提点。”
走出织造府衙署的后门,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陈浩然才感觉后背一阵凉意——方才那一番交锋,竟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抬头望了望金陵城冬日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吁出一口气。
第一关,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他凭借机智和一点穿越者的知识储备,勉强顶住了同僚的第一次发难,似乎还意外赢得了张先生一丝微妙的认可。但他深知,这仅仅是开始。体制内的生存,如履薄冰,暗流涌动。今日是词语之争,明日又是什么?曹家这艘大船正在缓慢下沉,他这个小幕僚,又能周旋多久?
家族的支持是他重要的后盾,但最终的路,还得靠自己一步步走下去。他摸了摸袖中陈乐天给的银票,心中稍安。至少,启动资金是有了。
回到小院,他点亮油灯,铺开纸张,开始记录今天的一切——官衙格局、人员关系、公文类型、乃至王师爷的刁难和张先生的态度。他要为这个时代,也为自己,留下一份独特的“体制内生存笔记”。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窗外,夜色渐浓,寒风呼啸。陈浩然写下最后一句:“今日入职,险象环生。体制之内,步步惊心。然首战告捷,稍立根基。前路漫漫,犹未可知。”
他放下笔,吹熄灯火,融入满室黑暗。未来的日子,是如同这寒冬般漫长酷烈,还是能等来一丝暖春的讯息?悬念,如同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而关于《石头记》手稿的线索,至今仍渺无踪迹,那震撼心灵的文学瑰宝,究竟藏于府中何处?这一切,都等待他去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