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惊艳一笔惹人妒
江南的秋雨,带着一股缠绵入骨的寒意,淅淅沥沥地打在幕僚房窗外的芭蕉叶上。陈浩然刚刚放下笔,轻轻吹了吹面前墨迹未干的公文,心中颇有几分自得。这是一份关于江宁织造衙门与苏州织造协同采买今年上用缎匹的协调文书,本是件繁琐的例行公事,极易写成一篇车轱辘话连篇的官样文章。但陈浩然灵机一动,借鉴了现代项目管理中的“甘特图”思维,虽不敢真画图表,却在文字叙述中,将采买、运输、查验、入库等各个环节的时间节点、责任人、潜在风险及应对预案,梳理得条理分明,一目了然。
他刚将公文递给负责誊抄的老书吏,眼角余光便瞥见对面坐着的张师爷正冷冷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淬了冰的针,尖锐而阴寒。陈浩然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这张师爷是曹頫身边的老人,笔下功夫扎实,尤擅骈四俪六,向来视这类务实简练的文风为“胥吏笔法”,上不得台面。自陈浩然凭借对《红楼梦》背景的熟悉和家族打点成功入幕以来,张师爷明里暗里的排挤就没停过。陈浩然起初还试图以现代人的社交技巧化解,请过几次酒,送过几次时兴的笔墨,奈何对方油盐不进,只当他是靠钻营上位的幸进之徒。
“陈先生这笔字,倒是愈发进益了。”张师爷忽然开口,声音干涩,带着江南官话特有的黏腻尾音,“只是这公文……似乎过于简略了些吧?上用之物,关乎皇差体面,如此写法,恐失了恭敬之心。”
陈浩然心中无奈,知道这是找茬来了,只得赔笑道:“张师爷提点的是。晚辈只是觉得,此文重在事务协调,清晰高效为要,故而未敢过多铺陈,以免误事。”
“清晰高效?”张师爷嘴角扯出一丝讥讽的弧度,“陈先生总有些新奇想法。只怕上官看了,觉得我等目中无人,连篇像样的禀文都写不出了。”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曹頫身边的长随走了进来,径直来到陈浩然桌前,躬身道:“陈先生,老爷请您过去一趟。”
张师爷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陈浩然心中惴惴,应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衣冠,跟着长随走出幕僚房。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几乎要将他刺穿。
来到曹頫的书房外,陈浩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杂念。书房内暖意融融,炭盆里烧着上好的银霜炭,全无烟火气。曹頫正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的,正是陈浩然刚递上去的那份公文。他眉头微蹙,看不出喜怒。
“晚生陈浩然,参见大人。”陈浩然恭敬行礼。
曹頫抬起头,打量了他片刻,才缓缓开口:“这份协调文书,是你草拟的?”
“是,仓促执笔,若有不当之处,请大人训示。”陈浩然心头一紧。
曹頫将公文放在桌上,手指点了点其中关于运输风险预估和备用路线设定的那一段:“这里,还有这里……思路倒是别致。以往此类文书,多是强调恪尽职守、仰报天恩,具体细则,反是模糊。你这般写法,虽显直白,却将关节之处一一厘清,省了本官许多口舌。”
陈浩然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曹頫这是在……夸他?他连忙躬身:“大人谬赞,晚生只是虑事周详些,唯恐耽误大人公务。”
“嗯,”曹頫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你入幕时日虽浅,于实务一道,倒有几分悟性。前日李卫李大人来信,还问起你近况,言道你陈家于地方颇有善举,要本官多加照拂。看来文强兄确是家教有方。”
陈浩然心中明了,这是家族的人情网络在发挥作用。父亲陈文强与李卫的交情,此刻成了一道无形的护身符。他连忙谦逊几句,心中却无多少欢喜,反而更加警惕。曹頫此刻的赏识,无异于将他架在火上烤,那张师爷得知,还不知要如何嫉恨。
果然,当他退出书房时,在廊下正好遇见前来会事的张师爷。张师爷瞥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陈先生深得大人信重,真是可喜可贺啊。”
陈浩然只作未闻其话中酸意,匆匆一揖,便转身离开。回到幕僚房,气氛明显不对。几位同僚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几分探究与疏离。他坐回自己的位置,感觉如坐针毡。这体制内的生存,真如履薄冰,一点成绩,换来的不一定是嘉奖,更可能是四面八方的暗箭。
就在陈浩然以为风波暂息时,更大的麻烦悄然而至。两日后,他正在整理过往的邸报,忽见两名按察使司的衙役径直闯入幕僚房,面色冷峻。
“哪位是陈浩然?”为首那名班头沉声问道。
满室皆惊,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陈浩然身上。他心头剧震,强自镇定地站起身:“在下便是,不知二位差官有何见教?”
那班头取出一纸文书,在他面前一晃:“有人告发你‘交通外夷,窥探机密’,跟我们走一趟吧!”
“交通外夷?”陈浩然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这罪名在清朝可大可小,轻则流放,重则杀头!他自问行事谨慎,何曾与“外夷”有过牵连?
“差官大人,是否弄错了?晚生一向安分守己,岂敢做此大逆不道之事?”陈浩然急声辩解。
“弄没弄错,去了衙门自有分晓!”班头毫不容情,一挥手,另一名衙役便上前要拿人。
同僚们或惊骇,或冷漠,或幸灾乐祸。张师爷坐在远处,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曹頫府上的总管陪着一位身着青色官袍、气度不凡的中年文士走了进来。那文士目光锐利,扫了一眼场中情形,对按察使司的班头拱了拱手:“在下浙江巡抚李卫李大人麾下幕僚,姓赵。陈浩然先生乃李大人故旧之后,此事恐有误会,还请二位稍待,容我与曹大人沟通一二。”
那班头显然认得这位赵先生,或是忌惮他背后的李卫,气势顿时矮了三分,犹豫了一下,道:“既是赵先生出面……那便暂缓片刻。”
陈浩然心中稍定,知道这是家族的力量再次发挥了作用。消息竟传递得如此之快!他看向那位赵先生,投去感激的目光。赵先生微微颔首,随即与总管低声交谈几句,便匆匆往曹頫内院而去。
张师爷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发白。
陈浩然被暂时带至一旁厢房看管,虽未入狱,却也失去了自由。他心中念头飞转,“交通外夷”?自己何时与外夷有过接触?忽然,他想起一事——前几日,他曾受一位相熟的商人所托,代笔写过一封给广州十三行某位买办的信函,内容仅是寻常问候与打听些岭南风物,绝无任何敏感之处。难道问题出在这里?是哪封信被做了手脚?还是有人借题发挥?
他仔细回想那商人的背景,似乎并无异常。那么,构陷者是如何将此事与“交通外夷”联系起来的?是张师爷?他虽有动机,但手能伸到按察使司吗?还是有其他自己尚未察觉的敌人?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分都显得格外漫长。窗外秋雨未停,寒意更重。陈浩然独坐房中,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官场倾轧的酷烈与凶险。他那点来自现代的见识和小心思,在这真正的权力旋涡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房门被推开,进来的仍是那位赵先生和曹府总管。赵先生面色平静,对陈浩然道:“陈先生,事情已初步查明,乃是一场误会。有人挟嫌诬告,那封所谓‘交通外夷’的信函,经查证并无实证。曹大人已向按察使司说明情况,此事就此作罢,你可以回去了。”
陈浩然长长舒了一口气,背后已被冷汗浸湿。他深深一揖:“多谢赵先生,多谢总管,多谢曹大人保护之恩!”
赵先生扶起他,低声道:“文强兄托我带话,江南水深,谨言慎行,遇事莫要强出头。李大人那边,自有分说。”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浩然一眼,便告辞离去。
总管则对陈浩然道:“陈先生受惊了。老爷吩咐,让你回去好生歇息两日。幕中之事……自有分寸。”这话说得含蓄,但陈浩然听懂了,曹頫这是在提醒他,也是警告他,要懂得收敛,平衡同僚关系。
陈浩然走出厢房,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色灰蒙蒙的。他回到幕僚房取自己的物品,同僚们看他的眼神更加复杂,有惊疑,有敬畏,也有更深的忌惮。张师爷不在座位上,据说是“身体不适”提前回去了。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但陈浩然知道,那隐藏在暗处的敌意并未消失,只是暂时蛰伏。他凭借家族的庇护和曹頫的“惜才”(或许更多是看在李卫面子上),侥幸躲过一劫。然而,“交通外夷”这个罪名被轻易提起又轻轻放下,本身就显得极不寻常。是谁在背后推动?仅仅一个张师爷,恐怕能力不够。这江宁织造衙门,乃至整个江南官场,似乎有一张无形的网,正在向他悄然笼罩而来。
他回到暂居的小院,关上门,坐在书桌前,铺开纸笔,却久久未能落墨。今日之事,给他上了沉重的一课。他提笔,在纸端写下四个字:“暗箭难防”。
夜色渐浓,窗外传来更夫梆子声,悠长而寂寥。陈浩然吹熄了灯,融入一片黑暗之中,只有脑海中反复回响着一个问题:下一次暗箭,会来自何方?又会何时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