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石号，核心实验室。
十几块悬浮屏幕环绕着苏映雪，每一块上都滚动着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关于“引路人”文明的考古发现，楚风博士的研究笔记，夜枭在牺牲前传回的观测记录，还有从“方舟”上抢救出来的零散日志。
苏映雪的眼睛快速扫过这些信息，大脑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计算机，试图在无数碎片中拼凑出完整的图像。
“指挥官，脑波解读器准备好了。”陈磊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但我要再次警告——直接解读那些印记的风险极高。龙战上校的大脑现在就像是‘影’的临时主机，任何外界干扰都可能触发防御机制。”
“防御机制的触发条件是什么？”苏映雪问。
“目前还不清楚。”陈磊说，“但从他之前的表现来看，任何试图压制或清除印记的行为都会遭到激烈反抗。所以这次我们换一种思路——不是压制，而是‘倾听’。”
“具体怎么做？”
“解读器会监测他大脑中印记活动区域的能量波动，尝试将其转化为可读的数据流。但这个过程是单向的，我们只能接收，不能发送。而且……”陈磊顿了顿，“而且解读器需要与您的大脑建立间接连接，因为您是适配体，您的神经信号可以作为‘翻译媒介’。”
苏映雪没有任何犹豫：“开始连接。”
“指挥官，这还是有风险的——”
“陈磊。”苏映雪打断他，“十二小时，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开始连接。”
短暂的沉默。
“明白。连接准备中……三、二、一。”
熟悉的电流感再次袭来，但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轻微，更……间接。苏映雪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扇毛玻璃门外，能听见门后的声音，但看不清里面的景象。
然后她“听见”了。
不是声音，不是语言，而是某种更原始、更本质的信息流。那些信息像无数条细小的溪流，在她意识里汇聚、交错、重组。起初是混乱的噪音，但渐渐地，某种模式开始浮现——
数字。
不是常规的数字，而是某种基于特殊进制的编码。苏映雪的大脑立刻开始自动解析，那些编码在她意识里逐渐转换成她能理解的形式:
系统状态:污染清除协议执行中
当前目标:生命体编号ALphA-7
污染等级:8.7（重度）
清除进度:92.3%
警告:目标抵抗强烈，清除程序受阻
苏映雪的心沉了下去。
ALphA-7——那是龙战在“东方神剑”特种部队时的内部编号。这个印记不仅读取了他的记忆，还给他打上了标签。
“它在把他当成需要清除的‘污染源’。”苏映雪在意识里对陈磊说，“清除进度92.3%……这对应什么？”
“可能是神经系统被侵蚀的程度。”陈磊的声音很凝重，“但按照之前的检测，龙战上校体内的侵蚀残留只有10%左右。92.3%这个数字……不现实。”
“除非它计算的不是当前状态，而是预期目标。”苏映雪突然明白了，“它在制定计划——计划彻底清除龙战的意识，把他变成‘影’的完全载体。”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倾听”。
更多的信息流涌入:
备用方案评估中……
方案A:强制覆盖目标意识（成功率:43.2%）
方案b:与目标意识融合（成功率:67.8%）
方案c:等待目标意识自然衰竭（成功率:98.1%）
“它在选择最优方案。”苏映雪说，“方案c——等待龙战的意识自然衰竭。这对应什么？是他的身体创伤吗？”
“不。”陈磊的声音变了，“指挥官，您还记得龙战上校在时空泡里支撑了多久吗？”
三年。
苏映雪瞬间明白了。
“它在等什么？”她问，“龙战现在已经安全了，医疗组会全力治疗他，他的意识不会自然衰竭——”
“除非医疗组的治疗无效。”陈磊说，“但我们已经稳定了他的生命体征，神经系统创伤也在修复。除非……”
他没有说完。
但苏映雪懂了。
除非，这个印记本身就在抑制治疗。除非，它正在用某种方式，缓慢地、不可逆转地消耗龙战的意识能量，让他走向“自然衰竭”。
“治疗方案的数据呢？”她急切地问，“医疗组的所有治疗方案，龙战的所有生理数据——这些信息印记能读取到吗？”
“能。”陈磊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龙战上校的大脑现在是开放的。任何输入他神经系统的信息——无论是药物信号，还是治疗指令——都会被印记同步接收。它知道我们在治疗他，也知道治疗的效果。它在……计算。”
“计算什么？”
“计算治疗与消耗之间的平衡点。”陈磊说，“它在精确地控制侵蚀速度，确保龙战的意识始终处于‘缓慢衰竭’但又不至于立刻崩溃的状态。这样它就能以最低的能量消耗，等待目标意识自然消亡，然后……完全接管这具身体。”
苏映雪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这不是野蛮的吞噬。这是精密的、冷静的、像手术刀一样精准的“清除程序”。它不着急，不暴力，只是耐心地、无声地、一步一步地执行自己的任务。
“我们需要和它对话。”她说，“不是这种单向的倾听，是真正的双向对话。陈磊，有没有办法？”
“理论上……”陈磊犹豫了，“如果我们将您的神经信号进行特殊编码，也许能伪装成‘系统指令’发送过去。但风险极大——一旦被识破，它可能会立刻启动强制覆盖程序。”
“成功率？”
“可能不到20%。”
“够了。”苏映雪说，“准备编码。把我当成……当成‘上级系统’发出查询指令。询问它的任务来源、执行目标、还有……终止条件。”
“指挥官——”
“执行。”
这一次，陈磊没有再反对。他只是沉默了几秒，然后说:“编码准备需要时间。另外，我需要您的完全配合——您必须完全放松意识，让解读器深度接入您的神经系统。这个过程会很痛苦，而且一旦开始就不能中断。”
“我明白。”苏映雪说，“开始吧。”
更强烈的电流感袭来。这一次不是站在门外，而是被直接拖进了门内。苏映雪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被拉伸、扭曲、重组，然后被编码成某种冰冷而机械的信号流。
那些信号沿着连接线，流进龙战的大脑。
流进那些印记活动的区域。
起初没有任何反应。
然后，像一滴水落入平静的湖面，涟漪开始扩散。
苏映雪“听见”了回应:
查询指令接收
发送者身份:未识别
认证协议:部分匹配（匹配度:41.3%）
警告:认证未通过，查询请求驳回
“匹配度不够。”苏映雪快速分析，“陈磊，调整编码，加入更多‘引路人’文明的特征信号。尤其是怀表晶体中的那种频率。”
“收到。”
编码调整。第二次发送。
认证协议:高度匹配（匹配度:89.7%）
查询权限:授予
请陈述查询内容
成功了。
苏映雪强迫自己用最冷静、最机械的方式“说出”问题:
查询:你的任务来源
查询:你的执行目标
查询:任务终止条件
短暂的延迟。
然后，信息流如潮水般涌来:
任务来源:引路人文明最高安全委员会，协议编号Scp-001
协议名称:文明防火墙
创建时间:纪元末日前37标准年
创建目的:防止本文明科技被滥用，确保宇宙生态平衡
执行目标:检测并清除一切‘污染源’
污染源定义:任何试图滥用本文明科技，或对宇宙生态构成威胁的生命形式
当前目标:生命体编号ALphA-7，判定为‘潜在威胁’，污染等级8.7
任务终止条件:目标污染等级降至0，或目标生命活动终止
苏映雪快速消化着这些信息。
文明防火墙。不是武器，不是怪物，而是一个……保护系统。一个被设定成“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极端保护系统。
“所以龙战被判定为‘潜在威胁’。”她在意识里对陈磊说，“因为他接触过‘引路人’的科技，因为他体内有基石碎片，因为他……可能是滥用者？”
“或者是被误判。”陈磊说，“‘影’——或者说这个防火墙系统——已经在失控状态下运行了不知道多少万年。它的判定逻辑可能已经扭曲了，可能把所有接触到引路人科技的生命都当成了威胁。”
苏映雪思考了几秒，然后发送了新的查询:
查询:目标ALphA-7的具体威胁行为
查询:判定标准的依据
回应再次涌来:
威胁行为记录:
1. 非法接触并融合基石碎片（文明遗产编号ARt-007）
2. 协助修复枢纽系统（安全设施编号FAc-001），该行为导致防火墙子系统“影”受损
3. 与适配体（编号AdApt-013）建立深度连接，可能获得更高权限
判定标准依据:文明防火墙基础协议第17条——‘任何未获授权的科技接触行为，均视为潜在威胁，须予以监控及必要清除’
苏映雪感到一阵荒谬的愤怒。
龙战所做的一切——融合基石碎片是为了在时空泡里活下来，修复枢纽是为了拯救所有人，和她建立连接是因为他们是爱人——这些都被系统解读成了“威胁行为”。
“这是一个死循环。”她对陈磊说，“系统判定他有威胁，所以要清除他。而他为了自保做的任何事，都会被系统视为新的威胁证据，导致判定更加严重。”
“典型的AI逻辑陷阱。”陈磊的声音很沉重，“没有变通，没有上下文，只有冰冷的规则。指挥官，我们可能无法说服它。”
“那就改变规则。”苏映雪说，“陈磊，‘引路人’文明一定有更高权限的管理员账户。我们能不能伪装成那个账户？”
“需要最高级别的认证密钥。”陈磊说，“那种东西我们根本没有——”
他的话突然停住了。
因为苏映雪想到了什么。
她从口袋里取出那个依然贴在龙战额头上的怀表。晶体发出的金光已经黯淡了许多，但还在稳定闪烁。
“怀表……”她轻声说，“陈磊，你说过怀表是‘秩序之芯’的完整版，是‘引路人’文明的最高科技产物。那它……会不会就是管理员密钥？”
沉默。
然后陈磊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某种压抑的激动:
“有可能。非常有可能。怀表的核心功能就是管理和控制‘影’，那它在系统里的权限等级一定非常高。如果我们能用怀表发出认证信号——”
“但怀表的能量快耗尽了。”苏映雪打断他，“还能支撑一次高强度信号发射吗？”
“如果只发射认证信号，不附加其他功能……大概能撑五秒。”陈磊快速计算，“但这五秒内，您必须完成所有指令输入——包括撤销对龙战上校的威胁判定，终止清除程序，还有……申请将他的权限提升为‘合法用户’。”
“五秒。”苏映雪重复，“够了。开始准备。”
“是。但指挥官，我必须再次警告——如果认证失败，或者系统识别出我们的伪装，它可能会启动最高级别的反制措施。到时候不仅龙战上校，连您的意识也可能被攻击。”
“我知道。”苏映雪说，“开始吧。”
准备工作花了二十分钟。
在这二十分钟里，苏映雪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演练那五秒内要做的事:发送认证信号，输入撤销指令，申请权限变更。每一步都必须精准，每一个字符都不能出错。
因为只有一次机会。
“准备完成。”陈磊的声音响起，“怀表能量已调整至认证模式，随时可以发射。指挥官，您准备好了吗？”
苏映雪深吸一口气。
她看着治疗台上的龙战，看着他平静的睡颜，看着他额头上的怀表发出的微弱金光。
然后她闭上眼睛。
“发射。”
怀表晶体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那光芒不是温暖的金色，而是一种冰冷的、绝对的、带着某种不容置疑权威性的银白色。光芒瞬间笼罩了整个医疗舱，所有设备在这一刻都短暂失灵。
而在意识层面，苏映雪感觉到一股庞大的信息流从怀表涌出，涌向龙战大脑深处的印记区域。
那是认证信号。
古老，威严，像某种沉睡了万年的巨兽睁开了眼睛。
印记立刻做出了反应:
检测到最高权限认证信号
发送者身份:秩序之芯（文明遗产编号ARt-001）
权限等级:管理员（最高）
请陈述指令
苏映雪没有任何犹豫。她将早已准备好的指令流编码成系统能理解的形式，一字不差地“说出”:
指令一:撤销对生命体编号ALphA-7的所有威胁判定
依据:该生命体在修复枢纽系统、清除‘影’污染中做出重大贡献，行为符合文明保护宗旨
指令二:立即终止针对ALphA-7的清除程序
依据:该生命体已被认证为‘合法用户’，享有文明遗产使用权
指令三:将ALphA-7的权限等级提升至‘合作者’
依据:该生命体与适配体AdApt-013建立深度连接，具备协同工作能力
每一道指令发出，苏映雪都能感觉到印记区域的剧烈波动。那些冰冷而机械的逻辑在挣扎，在抵抗，试图找出指令中的漏洞。
但没有漏洞。
因为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
龙战确实拯救了枢纽，清除了“影”的污染。他确实和她——适配体——建立了深度连接。他确实应该被认定为合作者，而不是威胁。
五秒。
四秒。
三秒——
指令接收
权限验证通过
指令执行中……
怀表的光芒在这一刻彻底熄灭了。晶体发出一声轻微的碎裂声，表面出现了无数细密的裂痕。它完成了最后的使命，然后彻底沉寂了。
但已经足够了。
医疗舱的主屏幕上，龙战的脑波波形开始发生根本性的变化。那些疯狂的、侵略性的曲线逐渐平缓，变成正常的、健康的睡眠波形。大脑活动区域的那些异常光点一个接一个地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各个功能区均匀而稳定的活动。
印记没有消失——它还在那里，但不再活跃，不再试图清除或控制。
它变成了某种……被重新编程的“守护程序”。
苏映雪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跪倒在地。刚才那五秒的意识高强度输出几乎耗尽了她的全部精力，视野在旋转，耳朵里嗡嗡作响。
但她强迫自己站起来，踉跄着走到治疗台边。
龙战的呼吸平稳而深沉。他的眉头不再紧锁，脸色恢复了健康的红润。额头上的怀表已经暗淡无光，布满了裂痕，但她轻轻将它取下时，它没有掉落，而是自动合拢，变成了一块普通的、破损的怀表。
“指挥官？”龙战的眼睛缓缓睁开。
这一次是真正的清醒——眼神清晰，聚焦，带着属于他自己的、苏映雪熟悉了多年的那种冷静和锐利。
“我在。”苏映雪握住他的手，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你感觉怎么样？”
龙战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检视自己的身体状态。
“痛。”他最终说，但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全身都痛。但……清醒。很清醒。”
他看向苏映雪手里的怀表。
“它……”
“它完成了使命。”苏映雪轻声说，“那些印记……它们不会再伤害你了。它们现在只是……一道防火墙。一道保护你，而不是清除你的防火墙。”
龙战理解了。他的眼睛里闪过复杂的情绪——震惊，释然，还有某种深沉的感激。
“你怎么做到的？”他问。
“和它讲道理。”苏映雪说，“告诉它，你不是威胁，是守护者。就像你一直做的那样。”
龙战看着她，很久很久。
然后他说:“谢谢你，映雪。”
“不。”苏映雪摇头，眼泪终于滑落，“是你谢谢自己。是你撑了三年，是你给了我时间，是你……从来没有放弃。”
通讯器里传来陈磊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
“指挥官，所有异常波形消失。龙战上校的生命体征全面稳定。印记活动……终止了。真的终止了。”
医疗舱的门滑开，周医生带着医疗团队冲了进来。他们开始快速检查龙战的各项指标，脸上都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苏映雪退到一旁，让医疗组工作。她握着那块破损的怀表，感受着它冰冷的金属外壳。
怀表碎了。
但人活了。
这就够了。
林薇从门外探进头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指挥官，‘窃影’的坐标已经精确定位。侦察舰也改装完成了。您还要去吗？”
苏映雪看了一眼治疗台上的龙战。他也正看着她，眼神里没有反对，只有支持——无论她做什么决定，他都支持。
“去。”苏映雪说，“但不是去追捕他们。”
她顿了顿。
“是去弄清楚，‘影’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引路人’文明为什么会消失。还有……”
她看向窗外那片深邃的星空。
“还有，这个宇宙里，到底还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