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青再次提起长刀横于身前,海风呼啸,她的长发飘扬,红裙烈烈,恍若昔日祁连将军的战甲披风。
她抹掉嘴角的血迹笑道:“那试试我们这次,能不能新生吧。”
两人眼神交汇,无需多言,再次反身冲入汹涌而来的敌群。
刀光与短刃交织,带着决绝的意志,竟一时将包围圈撕开了一道小小的缺口。
然而,穷途末路的敌人变得更加疯狂。
那名黑衣首领眼见久攻不下,且朝廷水师转瞬即至,他直接从身后抽出硬弓,搭上三支狼牙箭,力贯双臂,直射向慕青!
“小心!”顾兰倾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猛地将慕青向旁边一推,自己则完全暴露在箭矢的轨迹之下。
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响起,慕青的心忽地空了一刻。
她回过头,只看到顾兰倾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缓缓向后栽倒。
“顾兰倾——!”
顾兰倾无声地倒在了甲板之上,他的右肋处直直插着一支箭矢,鲜血从他的背后缓缓流出。
这番场景和前世的血肉模糊重合在一起,让慕青几欲崩溃。
恰在此时,又听船体下方传来几声撞击声,接着便见几只闪着银光的钩索啪地搭在船舷之上。
没等众人反应,只见八野腾空而起,手中数柄短刃如箭矢飞出,直插入顾兰倾身旁几名黑衣人的身体里。
紧接着十几名侍卫顺着钩索迅速攻上甲板,他们个个身披软甲,手拿利剑,霎时便和黑衣人拼杀在一起。
见此情景,首领眼色阴沉,他指挥道:“去,拿更多的弓箭来!”
几名侍卫在队友的掩护下迅速冲到顾兰倾和慕青身边。
“丞相!得罪了!”两人一左一右架起昏迷的顾兰倾,另一人护住慕青,迅速退向船舷,将备好的绳索飞快地系在几人腰间。
“放!”
几人毫不犹豫,顺着绳索滑向下方接应的救援小船。
刚在摇晃的小船上站稳,头顶便传来更加密集的“嗖嗖”破空之声!
无数箭矢如同飞蝗般从“水晶宫”上倾泻而下,直射舰队!
“举盾!”容风的命令响彻海面。
早已严阵以待的官兵们齐声应和,“唰”的一声,一面面厚重的盾牌瞬间举起,箭矢撞击在盾牌上,发出雨打芭蕉般密集的“笃笃”声,却难以穿透分毫。
救援船上,侍卫们也举起盾牌,将众人护在其中。
眼见慕青和顾兰倾已安全救出,容风不再有丝毫顾忌。
他长剑前指,声如雷霆:“飞桥架设!登船歼敌!反抗者,杀无赦!”
更多的战船靠拢,更加宽大坚固的木板被迅速搭上“水晶宫”的船舷。
如同决堤的洪流,无数身披甲胄的朝廷官兵怒吼着冲上了这艘罪恶的魔船。
刀光剑影,杀声震天,负隅顽抗的黑衣守卫在训练有素的大军面前,节节败退。
那些试图躲藏或逃跑的“贵客”们,也一个个被揪出、制服。
血色与火光之中,慕青紧紧抱着怀中气息微弱、浑身是血的顾兰倾,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庞和身上那狰狞的箭伤,泪水混合着血污,止不住地滚落。
她只会给他带来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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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兰倾做了一个很美的梦。
梦中流光回转,他看见慕青身着凤冠霞帔,在满城灯火中走向他。
他欣喜地去拥抱她,她却碎裂成漫天的金色碎光。
碎光落下,黄沙卷地,演兵场上杀声震天。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慕青。
年少时他随父亲前去督战,那时她已是战功赫赫,名满京城的祁连将军。
演兵场之上,慕青的铠甲折射出碎金般的光,血红色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
她策马而来,与父亲见礼。
而经过他身侧时,却眼角微弯:“小公子也来督战了呀?”
她的眸中映着塞外长河落日,亮得灼人,甚至在时间的滤镜下,生出了悠远的怅惘。
曾记惊鸿照影来。
那时自己才多大,十五岁?
慕家长女,英姿勃发,潇洒恣意,胜仗而归,自请少师之位,将军变文臣。
还说自己一介武将偏爱光风霁月状元郎,如今天下太平,想在朝中找相公。
好,那他便入这朝堂。
而今朝堂之上玩弄乾坤的顾丞相,年方廿三,无人记得——他比那位名满天下的女将军,整整小了四载春秋。
无人记得便是最好。
他求父亲前去提亲,父亲拒绝。
顾家人丁单薄,硕大家业需当家主母。慕家长女怎会甘为人妻?
可顾兰倾不需当家主母,只求将军慕青。
他怀着一腔孤勇想去表明心迹,却见慕青正与一位新科进士在海棠树下把酒言欢。
此后,他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看着她身边的年轻男子换了又换。
今日是某尚书家的公子,明日是某侯府的世子……
顾兰倾冷眼瞧着那些走马灯似的男子,心想不过是闲暇时的消遣。
他不要做那芸芸众生之一,不要做她的一时兴起。
他要她眼里永远有他,他要的是独一无二,刻骨铭心。
既然君子端方、光风霁月引不起她长久的注目,那便换一种方式。
于是,
在她策马过长街时,他会出现在街角,抱着一摞书卷,被马蹄惊扰,书散了一地。
在她宴会饮酒时,他会恰好在隔壁院落抚琴,琴音淙淙。
他丢下玉佩,喝下烈酒,什么清高做派,什么世家风骨……
勾栏做派也罢,欲拒还迎也好,只要她的目光能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瞬……
梦里的最后,顾兰倾在慕青的怀中沉沉睡去。
只是为何……她满脸的泪痕?
鸟鸣声清脆,顾兰倾缓缓睁开眼睛。
阳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不知何时已经身处丞相府。
他试着动了动,立刻牵扯到伤处,让他闷哼出声。
“大人!您醒了?!”正在外间轻手轻脚擦拭桌案的八野听到动静,立刻冲了进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动,“您昏迷了整整半月了!……我这就去请张太医!”
“等等……”顾兰倾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难以成调。
但他还是强撑着抬起手,虚虚地拦了一下,目光急切地锁住八野,“慕青……怎么样了?”
八野微微一僵,眼神下意识地避开,低下头支支吾吾道:“慕少师……她挺好的,您放心。”
顾兰倾是何等人物,八野这点不自然如何能瞒过他。
他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漫上心头。
“说。”
八野挠挠头,表情为难道:“大人,不是八野故意瞒您的,是老爷不让说。慕少师她在大人们断案回京后的第三日,便向陛下递了辞官奏表,陛下没有批准但是让她休息一段时间。然后……然后就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容大人和林大人也派人寻过,杳无音信……”
辞官……杳无音信……
顾兰倾怔住,那双刚刚恢复清明的眼睛先是难以置信的茫然,随即被另一种更加浓烈幽暗的情绪所吞噬。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带着重伤未愈的虚弱,却无端透出一股森然的寒意。
他缓缓抬起手按在自己仍在剧痛的伤口上,仿佛要通过这肉体的疼痛来压制心底那头即将破笼而出的野兽。
“找。”他再次开口,“翻遍大江南北,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