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辉基金会的调整,像一阵无声的风,吹动了颐和公馆内凝滞的空气。薄靳珩不再只是那个充满悔恨和压迫感的闯入者,他开始以一种更笨拙、却也更具体的方式,尝试着嵌入这个由苏晚和三个孩子组成的、曾经将他排除在外的世界。
他依旧每天准时出现,但不再仅仅是沉默地守着。他会陪着苏辰星在花园里踢球,尽管球技生疏,常常被儿子嫌弃地指挥“爸爸笨”;他会记住苏月曦所有毛绒玩具的名字,在她找不到某个玩偶时,能准确地说出“粉色的兔子朱迪在书架第二层”;他甚至在一次晚餐时,因为苏星河多看了一眼那道清蒸鲈鱼,便默默记下,第二天让厨房又做了一次。
苏晚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依旧话不多,但不再抗拒他的靠近。偶尔,在他陪着孩子们时,她会独自坐在一旁,翻看一些从法国带回来的设计稿,或者处理一些通过林峰转交的、加密过的邮件。她有自己的世界,一个薄靳珩尚未被允许进入的世界。
这天下午,林峰送来一个密封的文件袋。薄靳珩正坐在客厅角落处理公务,苏晚则在窗边陪着苏月曦玩穿珠游戏。
林峰的神色有些凝重,他看了一眼苏晚的方向,压低声音对薄靳珩道:“薄总,您之前让我深入追查的,关于苏小姐在法国最初一年多的情况,还有……您怀疑的,关于老夫人可能还做过其他事情……有了一些进展。”
薄靳珩敲击键盘的手指猛地顿住,抬眸,眼神锐利:“说。”
林峰将文件袋递过去,声音更低:“我们找到了当年尼斯那家私立医院的一位已经退休的护士长,她提供了一些……口述记录。另外,动用了一些非常规渠道,查到了老夫人一个隐秘的海外账户,在五年前苏小姐离开前后,有几笔异常的资金流出,收款方……与一些不太合规的私人调查和‘处理’机构有关。”
薄靳珩的心猛地一沉。他接过文件袋,指尖有些发凉。他看了一眼窗边的苏晚,她正低头耐心地教苏月曦辨认珠子的颜色,侧脸柔和,对这边的暗流涌动毫无察觉。
他拿着文件袋,起身走向书房。“你跟我来。”
书房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薄靳珩站在书桌前,没有立刻打开文件袋。他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拆开封口。
里面是几页打印的访谈记录和几张模糊的财务凭证复印件。
他先拿起那几页访谈记录。上面是那位退休护士长的口述,经由第三方整理:
“……那位东方女士,姓苏,很年轻,一个人来的,看起来状态很不好,非常瘦,情绪也很低落……我记得她,因为她怀孕初期似乎受过什么刺激或者创伤,有先兆流产的迹象,住院保胎了一段时间……很辛苦,几乎没见过有什么人来看她……”
“……后来?后来她情况稳定就出院了。大概过了七八个月吧,她快生的时候又来了,还是一个人……生产的时候不太顺利,好像是胎位问题,折腾了很久,差点……唉,幸好最后母子平安,不对,是三个,真没想到是 triplets (三胞胎)……”
“……她住院期间,好像接到过什么不好的消息,具体不清楚,就记得她接完一个电话后,哭了很久,然后就开始急着办理出院,说是要尽快离开尼斯……”
薄靳珩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一个人,先兆流产,生产不顺,接到电话后仓促离开……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
他的目光死死盯在“受过刺激或创伤”、“先兆流产”那几个字上。五年前,在他因为母亲的挑拨和她“冷战”、对她不闻不问的那段日子里,她竟然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经历着这些?
那所谓的“刺激和创伤”……是什么?
他颤抖着手,拿起那几张模糊的财务凭证复印件。上面显示的时间,正好与苏晚怀孕和生产的时间段吻合。资金的去向,指向一些以“信息咨询”、“危机处理”为名的空壳公司,背景复杂。
一个可怕的、他一直以来不愿深想、却又隐隐有所猜测的念头,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咆哮着冲入他的脑海。
他母亲……不仅仅是想赶走苏晚。她可能……是想让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彻底消失?
所以苏晚才会在接到一个电话后,仓皇离开尼斯?是察觉到了危险吗?
那通电话……是谁打的?说了什么?
巨大的恐慌和悔恨如同海啸,瞬间将他吞没。他扶着书桌边缘,才勉强站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以为五年前的伤害,只是误会和分离。
却没想到,背后可能隐藏着如此龌龊和狠毒的杀机!
而他,竟然是那个间接的帮凶!是他默许了母亲对苏晚的刁难,是他没有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给予信任和保护!
“噗——”
喉头一阵腥甜,他竟硬生生咳出了一点血丝在掌心。
“薄总!”林峰惊呼上前。
薄靳珩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用手背擦掉嘴角的血渍,眼睛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他死死攥着那几张轻飘飘的纸,仿佛攥着烧红的烙铁。
“查!”他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带着毁天灭地的寒意,“给我不惜一切代价,查清楚那几笔资金的具体流向,联系了哪些人,做了哪些事!还有那通电话,我要知道内容!”
“是!”林峰感受到老板身上那股近乎实质的杀气,心头凛然。
薄靳珩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他必须知道全部真相,必须弄清楚,苏晚到底还承受了多少他不知道的苦难。
他重新拿起那份口述记录,目光再次掠过“先兆流产”、“生产不顺”的字眼,心脏一阵阵抽搐般的疼。
他忽然想起,苏晚刚回来时,在餐厅对峙那次,她情绪激动下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对当时可能因为你母亲的‘照顾’而保不住的孩子呢?!】
当时他被愤怒和她的逃离冲昏了头脑,没有细想。现在结合这份记录……
一个更让他浑身冰凉的猜测浮现出来。
难道……
他猛地睁开眼,看向林峰,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微微颤抖:“去查……查她在那家医院所有的就诊记录,尤其是……流产相关的……任何记录!”
他要知道,她是不是……还失去过别的孩子?
一个属于他们的,他甚至不知道其存在的孩子?
这个念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让他瞬间如坠冰窟,连灵魂都在战栗。
林峰领命,匆匆离去。
书房里只剩下薄靳珩一人。他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指缝间有温热的液体渗出。
晚晚……
这五年,你究竟……一个人承受了多少?
而我,竟然还因为你的逃离而愤怒,因为你的戒备而猜忌……
我真是……罪该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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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卧套房里,苏晚刚哄睡了玩累的苏月曦。她走到客厅,发现薄靳珩不在,只有苏星河安静地看着书,苏辰星在地毯上摆弄他的小汽车。
她隐约听到书房方向似乎传来一点动静,但没有在意。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心情有些纷乱。薄靳珩最近的改变,她不是没有感觉。那些笨拙的讨好,那些沉默的守护,那些因为孩子们一声“爸爸”就红了眼眶的瞬间……
仇恨的坚冰并非一日可以消融,但某些东西,确实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改变着。
她叹了口气,转身想去给自己倒杯水,却无意中瞥见书房的门开了一条缝,里面没有开主灯,只有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映出薄靳珩一个模糊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背影。
他坐在那里,肩膀垮塌,低着头,一只手似乎捂着脸。
苏晚的脚步顿住了。
她从未见过薄靳珩这个样子。哪怕是上次他跪地痛哭,也带着一种强烈的、崩溃的情绪。而此刻的他,更像是一座被彻底掏空了内部、只剩下残破外壳的废墟,散发着一种无声的、深切的绝望。
发生了什么事?
是公司出了棘手的问题?还是……
她的心,莫名地揪紧了一下。
她站在原地,犹豫着,是该视而不见地走开,还是……
最终,她什么也没做,只是默默地收回目光,走向厨房。
有些界限,她还没有准备好跨越。
有些伤痛,或许只能他自己承受。
但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在今夜,变得不一样了。
无论是他,还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