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河市的深秋，寒风如刀。2009年的博物馆，外墙剥落，暖气时好时坏，老宋裹紧保安制服，在展厅里来回踱步取暖。再过三天就退休了，他数着日子。
“老宋，今晚小心点，预报说有磁暴，馆里的老设备怕是要闹腾。”下班时，年轻馆长拍拍他肩膀。
“啥磁暴不磁暴的，我这把年纪啥没见过。”老宋嘟囔着，拎起半旧的保温杯，里面泡着浓茶。他在这栋老建筑里守了二十三年，闭着眼睛都能走遍每个角落。
子夜时分，风突然停了，万籁俱寂。
老宋正检查《尼布楚条约》专题展柜时，忽觉颈后汗毛倒竖。他猛回头，只见展厅中央那座巨大的尼布楚谈判沙盘，正泛着诡异的淡蓝色荧光。
“电线短路了？”他摸出电筒，小心翼翼靠近。
沙盘上的塑料树木正在变形成真实的松柏，假河流开始流动，带着黑龙江特有的泥土气息。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沙盘两侧的微型人偶正在长大、变得鲜活——中方使臣索额图和俄方使臣戈洛文各自带着随从，站在逐渐真实的17世纪地形中。
老宋揉揉眼睛，狠掐大腿，疼痛告诉他这不是梦。
“这不可能......”他后退两步，撞上展柜，发出沉闷响声。
沙盘中的索额图突然转头，视线越过无形的时空屏障，直直看向老宋。那目光如古井，深不见底。
紧接着，谈判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满语、俄语、拉丁语交织。老宋不懂这些语言，却奇怪地明白他们在争论什么——每一寸土地，每一个渔猎权，那些三百多年前的争执此刻正鲜活重演。
“谁在那里？”老宋颤声问，电筒光扫过沙盘。
无人应答，但沙盘中的俄方译员突然用纯正的中文说：“界线必须划清，否则永无宁日。”
老宋连退数步，脊背发凉。他冲回值班室，想打电话求助，却发现话筒里只有滋滋的杂音，杂音中隐约可辨两种古老语言的争吵。
当他再次回到展厅，眼前的景象让他几乎窒息——沙盘的边界正在扩展，17世纪的草木从沙盘边缘蔓延出来，缓慢而坚定地侵蚀着现代的地板。
“退回去！”老宋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喝一声。
瞬间，所有的声音消失了，沙盘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老宋长舒一口气，抹去额头的冷汗。
“果然是眼花了。”他自我安慰，却不敢背对沙盘。
他转身检查《尼布楚条约》满文副本的展柜，心脏险些停跳——玻璃柜内，那本泛黄的条约副本正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一页页翻动。
哗啦...哗啦...
纸张摩擦声在死寂的展厅格外清晰。翻到某一页时，突然停住。老宋凑近，看见满文旁边，浮现出淡红色的手写汉字注释——那是他曾祖父的笔迹，他认得，家里还收着曾祖父的信件。
“此条暗藏祸心，然势不如人，不得已而让。”
老宋瞳孔骤缩。他曾听祖父念叨过，家里祖上参与过条约的翻译工作，曾祖父至死都对划走的土地耿耿于怀。
“是你在作怪吗？”老宋对着契约本喃喃自语，仿佛在与血脉深处的幽灵对话。
展柜玻璃突然凝结冰霜，室温骤降。老宋呼出的气息变成白雾，在他眼前凝聚成一行汉字：
“界线未定，子孙来续。”
老宋跌坐在地，手脚并用地向后爬。恐惧攫住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呼救。
沙盘再次活化，这次更加汹涌。黑龙江的波涛声震耳欲聋，松涛如泣。中俄使臣的争吵变成了激烈对峙，士兵们举起火枪，箭在弦上。
老宋看见沙盘边缘，一个清装打扮的年轻人抬头看他，口型分明在说：“帮我。”
那张脸，竟与家中老照片上的曾祖父有七分相似。
“你要我做什么？”老宋颤声问。
年轻人指向条约副本，又指向沙盘上某处无名的山谷。
老宋突然明白了。他曾听祖父醉酒后说过，曾祖父在条约正式文本外，还私下绘制了一份地图，标注了几处界碑的真实位置与文本描述的差异——那是老人对后世留下的念想，希望有朝一日能纠正这个“错误”。
“你要我找到那本地图？”老宋问。
年轻人点头，身影渐渐淡去。
老宋陷入巨大的挣扎。作为博物馆保安，他应该立即报告这种异常情况；作为宋家子孙，他似乎有责任完成先祖的遗愿。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沙盘的扩张再次开始，这次已经蔓延到真实的地板。老宋看见17世纪的青草穿透21世纪的地砖生长，黑龙江的河水浸湿了他的鞋袜。
冰冷刺骨。
“够了！”老宋大吼，“三百多年了，该结束了！”
他做出决定，冲向档案室。他知道那里有博物馆所有藏品的备份目录，包括那些从未展出的私人捐赠。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他凭借二十三年的工作经验，很快找到了标注“宋氏捐赠”的木匣。打开后，果然有一本手绘地图册。
当他捧着地图册回到展厅，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冷气——沙盘已完全活化，整个展厅变成了尼布楚谈判的现场，中俄使臣在雾气中时隐时现。
老宋打开地图册，找到那个无名山谷。地图上，曾祖父用朱笔标注了真正的分界线，与条约规定的相差十里。
“就在这里，”老宋指着沙盘上对应的点，“你们的界碑，应该立在这里。”
瞬间，所有的声音和活动都停止了。中俄使臣同时转头看他，然后互相看了看，齐齐点头。
沙盘上，一座无形的界碑在指定位置缓缓升起。
几乎同时，扩张停止，17世纪的景象如潮水般退去，草木枯萎，河水干涸。谈判使臣们的身影渐渐淡去，老宋看见他的曾祖父对他微微一笑，化作青烟消散。
东方既白，第一缕曙光透过博物馆高窗。
老宋瘫坐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展厅恢复原样，只有那本翻开的条约副本，证明昨夜不是幻觉。
年轻馆长早上来时，发现老宋呆呆地坐在沙盘前，地图册摊开在膝上。
“老宋，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老宋缓缓抬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摇头：“没事，没睡好。”
馆长注意到展柜里的条约副本：“咦？这展品怎么翻开了？我记得一直是合着的啊。”
“也许是有风吧。”老宋轻声说。
馆长皱眉：“这密封展柜，哪来的风？”
老宋没有回答，他望向窗外，黑龙江对岸的俄罗斯土地在晨雾中朦胧不清。他突然明白了，有些界线，不在山河之间，而在人心之内。
那天之后，老宋提前退休。据说他把自己关在书房数月，整理出一本关于《尼布楚条约》民间记忆的册子，却从未寻求出版。
有人问起那晚的事，他总是摇头不语。
只有深夜独处时，他偶尔会取出那本地图册，抚摸曾祖父的朱笔批注，仿佛能听见黑龙江彼岸传来的、跨越三个世纪的叹息。
界碑可以划定国土，但划不定血脉中流淌的记忆。老宋知道，那夜的异象不会完全消失，它们只是潜伏在每一个边界之夜，等待下一个倾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