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秋,我背着沉重的行囊,踏上了前往云南临沧翁丁佤寨的山路。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将是一场与古老魂灵不期而遇的旅程。
翁丁佤寨坐落在勐角傣族彝族拉祜族乡的深山之中,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个原始部落”。当我穿过浓密的竹林,看到那些依山而建的干栏式茅草屋时,时间仿佛凝固在了某个遥远的世纪。寨门处悬挂的牛头骨在夕阳下泛着暗红的光,像无数双眼睛注视着每一个闯入者。
接待我的是寨里的老人岩嘎,他脸上的皱纹如同山间的沟壑,每一条都刻着岁月与故事。得知我想体验佤族文化,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
“明天有拉木鼓活动,”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说,“你来得巧。”
那晚我住在寨子边缘的客房里,木板床硬得像石头。深夜,山风穿过竹墙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我隐约听到远处传来低沉而有节奏的敲击声,像是心跳,又像是大地本身的脉搏。半梦半醒间,我仿佛看见窗外有模糊的人影晃动,他们赤着脚,无声地走过月光下的土路。
第二天清晨,岩嘎带我去看木鼓房。那是一座比其他房屋更显古老的茅草屋,门前挂着更多风干的牛头骨。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木头腐朽味和烟火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屋内昏暗,只有几缕阳光从茅草缝隙中射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两只巨大的木鼓并排而立,每只都有近两米长,鼓身是用整段红毛树干凿空而成。岩嘎粗糙的手掌抚过鼓身,上面雕刻着已经模糊的图案——太阳、星辰、飞鸟和抽象的几何纹路。
“木鼓是我们的通天神器,”岩嘎的声音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沉重,“从前,每个佤族寨子都有木鼓房,遇到战争、祭祀、节日才敲响。八十年代,政府搜集民间木鼓,很多寨子的木鼓都被收走了,只有我们翁丁还保留着古老的习俗。”
他指着鼓身上一道深深的裂痕:“这是五十年前寨子里闹瘟疫时,大巫师敲了七天七夜留下的。他说鼓声能把病魔赶回深山。”
上午十点,拉木鼓仪式正式开始。全寨男女老少聚集在寨心广场,男人们赤裸着上身,露出黝黑结实的肌肉;女人们穿着传统佤族服饰,黑色短上衣和筒裙上缀着银泡,走动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仪式从祭祀开始。寨老杀了一只红毛公鸡,将血滴在木鼓前。岩嘎低声告诉我,从前拉木鼓要剽牛,甚至猎人头祭祀,现在只用鸡血,是“文明了的做法”。
八个壮年男子用粗大的藤索捆住木鼓,齐声吆喝着向广场拉动。木鼓沉重,在土路上留下深深的拖痕。妇女儿童跟在后面,唱着悠扬而悲怆的佤族古调。那调子没有歌词,只是简单的音节重复,却直抵人心深处,仿佛在诉说千年来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与死、战与和、饥馑与丰收。
我跟在队伍末尾,看着阳光下人们脸上滚落的汗珠,听着他们粗重的呼吸和整齐的脚步声,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肃穆。这不是表演,不是旅游项目,而是真正流淌在血液中的记忆。
木鼓被拉到广场中央,男人们开始轮流敲击。鼓声并不响亮,却异常低沉浑厚,每一声都像直接敲在胸腔上,震得心脏发颤。鼓点从缓慢逐渐加快,最后连成一片连绵不绝的雷鸣。敲鼓的汉子们陷入一种忘我的状态,眼睛圆睁,肌肉紧绷,仿佛在与某种不可见的力量角力。
夜幕降临时,庆祝活动达到高潮。广场中央燃起篝火,人们围成圈跳起甩发舞。我喝了几碗佤族水酒,微醺中跟着人群摆动身体。火光映照着一张张笑脸,那一刻,我忘记了城市,忘记了现代生活,仿佛自己也成了这古老部落的一员。
子夜时分,人群渐渐散去。我回到客房,却毫无睡意。白天的鼓声似乎还在耳中回荡,与心跳合拍。我索性披衣出门,想在寨子里走走。
月光很亮,将茅草屋的影子拉得细长。寨子里静得出奇,连虫鸣都听不见,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土路上沙沙作响。不知不觉,我又走到了寨心广场。
然后,我听到了。
第一声鼓响低沉得几乎像是错觉,像是大地深处的叹息。我停下脚步,屏息倾听。
第二声更清晰了些,是从木鼓房方向传来的。
可是木鼓明明已经收回房内,而且这个时间,寨民们应该都已睡下。我看了看表,凌晨一点四十七分。
第三声鼓响时,我确定不是幻觉。那声音与白天的鼓声一模一样,却更加缓慢、沉重,每一声之间的间隔长得令人窒息。
好奇心压过了理智,我循声向木鼓房走去。
月光下的木鼓房比白天更加阴森,牛头骨在风中微微晃动,空洞的眼窝里似乎有什么在闪烁。我躲在房屋阴影中,向木鼓房门口望去。
门是开着的。
透过门缝,我看见房内有光——不是灯光或火光,而是一种幽蓝色的、微弱的光晕,像是夏夜的萤火,却更加飘忽不定。
鼓声就是从里面传来的。
我悄悄靠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音。随着距离缩短,我看到了房内的景象,那一刻,我的血液几乎凝固。
木鼓房内,两只木鼓前,站着十几个模糊的人影。
他们半透明,像是用水雾勾勒出的轮廓,却又能看清细节——男人赤裸的上身,女人裙摆上的银饰,老人佝偻的脊背。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抬起手臂,落下,虽然没有真正的鼓槌,但每一次动作,木鼓都会发出沉重的声音。
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那两只木鼓本身也是虚影。我能透过它们看到后面的墙壁,但它们发出的声音却是真实的,每一声都震得我脚下的土地微微颤动。
一个年轻的虚影转过脸来,他的面容在幽蓝光晕中隐约可见——高颧骨,深眼窝,典型的佤族特征。他的眼睛直视着我所在的方向,却没有焦点,仿佛看着某个遥远的时空。
我想跑,腿却像钉在地上。我想喊,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虚影们继续着他们的仪式,鼓点渐渐加快,越来越急,最后连成一片。他们的身体随着节奏摆动,长发飘扬,银饰闪烁,却没有一丝声响——除了那震耳欲聋的鼓声。
然后,变化发生了。
鼓声突然停止。所有虚影同时转向我。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我能感觉到十几道目光落在我身上,冰冷,沉重,像是深秋的夜露渗进骨髓。一个老人模样的虚影向前飘了一步,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但我脑中却响起了一个苍老而遥远的话语:
“记住我们。”
话音落下,虚影开始消散,像是晨雾在阳光下蒸发。木鼓的虚影最后消失,那幽蓝的光晕也逐渐暗淡,直至完全熄灭。
木鼓房恢复了原状——门依然关着,里面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我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第一缕晨光穿透山间的薄雾,寨子里传来第一声鸡鸣。我僵硬地挪动脚步,回到客房,瘫倒在床上,大脑一片空白。
早餐时,岩嘎看我脸色苍白,关切地问是否不适。我犹豫再三,还是将昨夜所见告诉了他。
他听完后沉默了很久,碗里的米线渐渐凉透。
“你看到的是‘鼓魂’,”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寨子里的老人说,每一只木鼓都有魂,那是所有敲过它、听过它、为它流过血汗的人的魂。木鼓不只是一段木头,它是活的,记得所有事情。”
“他们为什么让我看到?”我问。
岩嘎深深看了我一眼:“也许是因为木鼓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
我不解。
“外面的人越来越喜欢我们的‘原始’,游客越来越多,”岩嘎望向窗外,那里正有一队游客在导游的小旗带领下拍照,“但真正的原始他们受不了。木鼓房太旧了,茅草屋太危险了,他们说要有消防设施,要改造。也许很快,这里的一切都会变。”
他转回头,眼神复杂:“鼓魂出现,是在告别,也是在提醒。提醒活着的人,有些东西不能忘,即使它们不得不消失。”
那天下午,我离开了翁丁。回望渐渐远去的寨子,那些茅草屋在山岚中若隐若现,像是即将融入大地的海市蜃楼。
十七年后,2021年2月14日,我在新闻上看到:翁丁佤寨发生严重火灾,105户房屋只剩下4户,整个寨子几乎完全烧毁。
照片上,曾经熟悉的木鼓房只剩下一片焦黑废墟。
我突然明白岩嘎那句话的意思,也明白了那个夜晚,那些虚影想让我记住什么。
昨夜,我梦回翁丁。月光下,木鼓房完好如初,虚影们又在敲击虚影的木鼓。鼓声穿越时空,低沉而坚定,像是大地的心跳,永不停止。
醒来时,枕边一片潮湿。窗外城市灯火通明,我却仿佛仍能听到,从那遥远深山、从记忆深处传来的,最后的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