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太原时,已是晚上七点。
张振国直接去了省委办公室。卫省长还在加班。
“振国回来了?平遥那边怎么样?”卫省长放下手中的文件。
“省长,情况……有些复杂。”张振国坐下,把一天的见闻详细汇报。
从试验基地扎实的数据,到食品厂门口两百多养牛户的联名请愿,到刘茂才的反水自首,再到那本蓝色笔记本。
卫省长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汇报完,张振国把那本笔记本和养牛户的联名信放在桌上。
卫省长先翻开笔记本,一页一页地看。看了很久。
然后他打开联名信。信纸很粗糙,字迹歪歪扭扭,但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有一个鲜红的手印。两百多个手印,密密麻麻,像一片红色的星空。
“老张,”卫省长抬头,“你现在怎么看?”
张振国沉默片刻:“省长,我承认,来之前我有预判。我认为韩浩这么年轻搞这么大动静,肯定有问题。但五天查下来,查到的不是问题,是……是另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
“良心。”张振国缓缓说,“那本笔记本,是良心。那些农民的手印,是民心。刘茂才的反水,是人心。”
“良心,民心,人心。”卫省长重复着这三个词,“那你觉得,韩浩的那个‘设想’,该怎么看?”
“那个设想确实超前,有些提法确实敏感。”张振国坦诚地说,“但如果结合他这四年的所作所为来看,我认为他的初衷不是搞资本主义,而是想探索一条让社会主义商业更好地服务人民的路径。”
“哦?这个结论可不像你张振国说的。”卫省长笑了,“你可是有名的‘铁面’。”
“铁面也要看事实。”张振国认真地说,“省长,我建议:第一,调查可以告一段落,结论是‘未发现违法违纪问题,改革探索中存在不成熟设想,但尚未实施,予以提醒教育’;第二,星火工业园和平遥牛肉试点,应尽快恢复正常;第三,对韩浩同志,既要保护他的积极性,也要加强引导,让他把路走稳。”
卫省长点点头,正要说话,秘书敲门进来。
“省长,有您一封信,北京来的。”
“谁寄的?”
“清华大学,林雪晴。”
卫省长接过信,拆开。
信不长,两页纸。字迹清秀有力。
“卫省长:
冒昧来信,还请见谅。我是清华大学学生林雪晴,也是韩浩的未婚妻。
近日听闻山西省对韩浩同志进行调查,心中焦虑,故写信说明一些情况。
我与韩浩相识于1961年北京,相知于图书馆,相许于北海。四年间,我见证了他从韩家村孤苦少年到星火厂负责人的成长。我了解他,如同了解我自己。
韩浩身上有两个特点:第一,他懂感恩。韩家村乡亲的一饭之恩,他铭记至今,所以他总想着‘达则兼济天下’。第二,他爱学习。他读《资本论》,读《茅选》,读《山西通志》,读一切能找到的书。他的那些‘超前想法’,不是凭空而来,是学习、思考、实践的结合。
我知道,他的有些想法可能超前于时代。但卫省长,时代在前进,社会在发展。如果没有人敢想敢试,我们怎么知道哪条路是对的?
韩浩不是完人,他会犯错,会冒进。但我相信他的初心——让农民多收一斤粮,让工人多吃一口肉,让山西发展得好一点。
恳请领导在坚持原则的同时,给予探索者一点包容,给予担当者一点空间。
此致
敬礼!
林雪晴
1965年6月15日于清华园”
卫省长看完信,久久不语。
他把信递给张振国。
张振国看完,也沉默了。
这封信,没有为韩浩辩护具体问题,而是谈初心,谈担当,谈时代。但恰恰是这种格局,更有力量。
“老张,”卫省长终于开口,“明天上午开省委常委会,专题研究这次调查的情况。你准备汇报。”
“是。”
“汇报材料要全面:问题要讲透,成绩也要讲够;不足要指出,潜力也要看到。特别是那本笔记本,那些手印,这封信——这些都是重要的参考。”
“我明白。”
卫省长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
太原城的灯火次第亮起。远处,星火工业园的方向,还有点点灯光——那是加班的车间。
“振国啊,”卫省长轻声说,“我们这一代人,经历过战争,经历过建设,现在正在经历探索。探索就会有争议,有风险,有失误。”
“但如果我们因为怕争议就不敢探索,因为怕风险就不敢担当,因为怕失误就不敢创新——那我们怎么对得起这个时代?怎么对得起老百姓的期待?”
张振国站在他身后,深深点头。
窗外,星光渐亮。
1965年6月20日上午九时,山西省委常委会议室。
椭圆形的红木会议桌旁,十一位常委悉数到场。卫省长坐在主位,右侧是郭副省长。张振国作为调查组负责人列席会议,坐在末位。
会议室的气氛凝重而严肃。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窗外的杨树在春风中摇曳,但室内无人关注这些。
“同志们,现在开会。”卫省长环视全场,“今天会议的议题只有一个:听取省纪委关于星火工业园及平遥牛肉试点有关问题的调查汇报,并研究处理意见。”
他看向张振国:“振国同志,请你汇报。”
张振国站起身,打开厚厚的汇报材料。
“各位领导,根据省委指示,省纪委调查组于6月15日至6月19日,对群众反映的星火工业园相关问题进行了全面核查。现将情况汇报如下……”
他的汇报严谨而全面,持续了四十分钟。
从账目审计到人员谈话,从工业园到平遥,从举报信到反水自首,从蓝色笔记本到养牛户联名信……每一个环节都摆出事实,列出数据,不做主观评判,只陈述客观情况。
当汇报到那本蓝色笔记本时,张振国特意停顿,将笔记本的复印件分发给各位常委。
“这是韩浩同志1961年9月至1965年3月的私人记账本。”他说,“记录了他从韩家村到太原,从茶煮匠到星火厂的每一笔收支。经核查,账目真实,与其公开账目完全吻合。”
常委们翻看着复印件,会议室里响起翻阅纸张的沙沙声。
当汇报到平遥养牛户联名信时,张振国展示了那份按满红手印的信纸照片。
“这是两百三十七位平遥养牛户的联名信。他们表示,如果韩浩有错,他们愿意替他担。”
会议室里一阵低语。
汇报结束时,张振国总结道:“调查组认为:第一,未发现韩浩同志有贪污受贿、挪用公款等违法违纪行为;第二,星火工业园和平遥牛肉试点项目,程序合规,数据真实;第三,群众反映的个别问题确实存在,但属工作方法问题,不涉及原则;第四,韩浩同志撰写的《关于在山西省试点建立专业化商业公司的初步设想》,确有超前之处,部分提法值得商榷,但该材料未上报、未实施,属个人思考范畴。”
他坐下,汇报结束。
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沉默。
省计委李副主任第一个开口:“张书记的汇报很全面。但我有个疑问:就算韩浩个人没有经济问题,他的那份‘设想’怎么定性?‘个人承包’‘混合所有制’这些提法,明显违背社会主义公有制原则。这是方向问题,比经济问题更严重。”
他的语气很重。
郭副省长立即回应:“李主任,我理解你的担心。但我们要区分‘思想探索’和‘实际行动’。韩浩把这份材料锁在抽屉里,说明他知道这些想法还不成熟,需要继续思考。我们不能因为一个干部有超前的想法,就否定他的一切。”
“超前?”李副主任摇头,“郭省长,这已经不是超前的问题了。这是路线问题!如果每个干部都私下琢磨这些东西,我们的社会主义方向还怎么保证?”
省商业厅张厅长附和:“李主任说得对。韩浩在茶煮匠卖牛肉,就已经超出了经营范围。现在又搞出这么一套‘专业化公司’的设想,这是要重构整个商业体系啊!我们不能开这个口子。”
“可是茶煮匠卖牛肉,群众欢迎啊。”分管农村的刘副省长说话了,“我上周末特意去看了,排长队。老百姓用脚投票,说明这是好事。”
“群众欢迎就是对的吗?”张厅长反驳,“如果群众欢迎私人开店,我们是不是也要允许?”
眼看争论要升级,卫省长轻轻敲了敲桌子。
会议室安静下来。
“同志们,争论是必要的,但我们要抓住核心。”卫省长缓缓开口,“我先说几个基本事实。”
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韩浩这四年,从无到有创建了茶煮匠,解决了太原数万工人的早餐问题;从零开始建成了星火拖拉机厂,已经生产出一千多台拖拉机,今年春耕发挥了作用;现在又在推动平遥牛肉产业化,让农民增收,让市民吃上优质牛肉——这些成绩,是实实在在的。”
第二根手指:“第二,十万份市场调研问卷,回收率92%,这是我省第一次大规模的群众消费意愿调查。调研结果显示,群众对更多优质商品有强烈需求。这给我们提了个醒:生产要更贴近需求。”
第三根手指:“第三,那本蓝色笔记本,我认真看了。一个年轻人,在没有人监督的情况下,给自己记了四年良心账。每一分钱都记清楚,每一份帮助都记下来。这是什么?这是慎独,是自律。这样的干部,我们要珍惜。”
他停顿片刻,语气变得深沉:“当然,韩浩有问题。他的想法确实超前,有些提法确实敏感。但同志们,我们换个角度想——如果我们的干部都墨守成规,都不敢想不敢试,山西怎么发展?国家怎么进步?”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卫省长继续:“我最近在读《茅选》,读到一句话,很有感触:‘我们不但要提出任务,而且要解决完成任务的方法问题。’韩浩提出了任务——让山西发展得更好,让人民生活得更好。他也试图寻找方法——虽然有些方法还不成熟,还在探索。”
“对于这样的干部,我们应该是什么态度?”卫省长环视众人,“是当头一棒,打掉他的积极性?还是引导帮助,让他把路走稳走正?”
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建议:第一,调查到此结束,结论为‘未发现违法违纪问题’;第二,星火工业园和平遥牛肉试点立即恢复正常,全力推进;第三,韩浩同志参加省委党校下期‘领导干部理论学习班’,加强理论武装,提高政治鉴别力;第四,对他的那些超前想法,由郭副省长负责谈话,指出问题,明确界限,引导到正确轨道。”
这个意见,既坚持了原则,又保护了干部。
郭副省长第一个表态:“我同意卫省长的意见。”
刘副省长:“同意。”
组织部长:“同意。”
李副主任和张厅长对视一眼,最终还是举起了手。
“好,那就这么定了。”卫省长拍板,“散会后,办公厅立即起草会议纪要。振国同志,你负责向韩浩传达会议精神。郭副省长,你安排谈话。散会。”
会议结束。
张振国走出会议室时,长长舒了一口气。
窗外的阳光正好。
六月底,太原,山西省委党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