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崩塌的刹那，我的世界失去了声音。
不是听不见，而是无数种声音——墙体碎裂的哀嚎、海水倒灌的怒吼、能量乱流的嘶鸣——混合成了一片没有意义的、纯白色的噪音背景板。
视野里，那卷邪恶百年的“海契”化作的黑色蝴蝶，在最后的辉光中彻底湮灭。就在它们消散的位置，那些刚刚得到解脱的、转为柔和金黄的灵魂光点，并未立刻远去。
它们停顿了片刻，成千上万的光点，朝我所在的方向，微微一亮。
就是这一亮。
一股微弱但温热的暖流，从它们身上剥离，不由分说地注入我的体内。没有感激，没有言语，像一种古老的馈赠仪式。
【警报：检测到未知高维信息流……无法解析……正在隔离……隔离失败。】
方九霄的数据库第一次发出了无能为力的警报。
随后，那些光点便如晨雾般散去，彻底归于这片天地的循环。
我体内的伤势在这一刻集中爆发。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被我强行咽了回去。唱出那首安魂曲，榨干了我每一分积蓄的力量，左臂的骨骼在最后的空间挤压中断裂，错位的骨头摩擦着神经。
然而，我的大脑没有分配任何计算资源去处理这些。我的所有注意力，被一道撕裂的空间裂缝外，那一声贯穿天地的咆哮牢牢锁住。
那咆哮里没有了之前的规则与威严，只剩下最原始的痛苦与疯狂。
透过裂缝，我“看”到外部那艘由船骸与尸骨构成的庞大“圣船”，正在从内部开始解体。构成它躯体的海水像失去引力般四散飞溅，无数被怨念束缚的残骸断裂、剥离。
龙王的力量正在崩溃。
但就在它彻底消散的前一秒，一股极致的毁灭意志，从它残余的核心中轰然引爆。
“……一起……沉入归墟吧！”
这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这整片海域下达的最后指令。
轰隆——！
我所在的核心空间，随着这声指令彻底炸开。我像被投入滚筒洗衣机的石子，被狂暴的能量乱流狠狠抛了出去。
身体撞穿一层又一层的扭曲空间，视野里全是飞速掠过的、断裂的船板和惨白的尸骨。我在半空中强行扭转身体，双脚重重落在一截还在不断倾斜的腐烂甲板上。
脚下的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冰冷的海水已经从四面八方的裂口涌入。
整个“圣船”，正在进行一场不可逆转的自毁。
我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寻找出口。
我的目光穿透重重阻碍，精准地锁定在船体一侧，那个我之前强行开辟出的、安置武胜的角落。
那里，正被一块巨大的、从“圣船”龙骨上剥落的结构体缓缓压下。
没有思考。
行动优先于逻辑。
我右脚在即将塌陷的甲板上猛地一踏，身体化作一道残影，沿着一根倾斜了四十五度的巨大桅杆向上疾冲。能量乱流刮过我的身体，将我的衣服割开一道道口子。
我无视了这些。
在桅杆的顶端，我腰腹发力，整个人炮弹般射向那个角落。
在巨大的阴影彻底覆盖那个角落前的零点五秒，我撞了进去。
我一把将昏迷不醒的武胜从地上捞起，用右臂环住他的胸口，将他不算轻的身体甩到我的背上。他滚烫的体温隔着衣物传来，生命的气息虽然微弱，却像一团未熄灭的炭火。
“轰——！”
我背着他冲出去的瞬间，那块山一样的结构体轰然砸落，将我前一秒还站立的地面，连同下方数层甲板，彻底碾为齑粉。
碎木和尸骨组成的冲击波从我身后炸开，狠狠拍在我的背上。我闷哼一声，嘴角终于溢出一丝控制不住的血迹。
我背着武胜，开始在这座正在沉没的、由尸体和钢铁构成的迷宫中疯狂穿梭。
海水已经倒灌到了我的小腿。浑浊的海水里，混合着龙王崩溃后四散的怨念能量，它们像无数饥饿的食人鱼，疯狂地啃食着我的护体气劲。
“陆文渊！”
“收到回话！”
是阿King和叶知秋的声音，通过某种术法直接在我的意识里响起。他们的声音因为信号的极度不稳定而断断续续，充满了杂音。
“船在自爆！我们在靠近！报坐标！”
我没有余力回答。
我一脚踹开一扇被海水挤压变形的铁门，眼前是一条完全被淹没的、漆黑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有微弱的光。那是出口。
我没有犹豫，一头扎进了冰冷刺骨的海水里。
背着一个人的重量，在充满障碍物和湍流的水下穿行，难度呈几何倍数增加。我的左臂无法发力，只能用单薄的破煞之力在身周撑开一个勉强能呼吸的气泡。
通道在剧烈地摇晃，头顶不断有巨大的金属构件砸落。我像一条灵活的鱼，不断扭动身体，在缝隙中穿行。
方九霄的知识库在这一刻展现出了它恐怖的计算力。每一块坠落物的轨迹，每一道暗流的强度和方向，都在我的脑海中被提前预演出结果。我选择的，永远是那个生还率最高的路线。
就在这时，背上的武胜似乎被冰冷的海水刺激到，无意识地呓语了一声，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他身上那股蛮横的、属于活人的阳气，撞在我背上。
我脑中精密计算的路线图，出现了一瞬间的卡顿。
就是这一瞬间的卡顿，我下意识地避开了左侧一条更安全的路线，而是选择了右侧那条虽然更危险，但距离光亮更近的直线！
终于，我冲出了那条死亡通道，浮出水面。
我们此刻身处“圣船”的一个巨大破口处，外面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海。
“在那边！”叶知秋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我顺着声音望去，在远处翻涌的浪涛中，看到了那艘小小的渔船。它正冒着被“圣船”解体时产生的巨浪掀翻的风险，玩命地朝我们这个方向冲来。
阿King站在船头，一手死死抓着栏杆，另一只手举着一个不断闪烁着电弧的罗盘状仪器。叶知秋则在驾驶舱里，死死把着舵，一次又一次地将船头从几乎垂直的浪壁上强行扭转过来。
就在这时，我脚下的甲板猛地向下一沉！
“圣船”的自毁，进入了最后阶段。
“来不及了！”阿King对着我嘶吼，“跳！”
我没有跳。
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片更加广阔、更加混乱的崩塌区域。从那里跳，距离渔船更远。
我选择了眼下这个正在加速下沉的破口。
我将武胜的身体在背上重新固定好，对着渔船的方向，用尽右腿最后的力量，向前猛地一跃。
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
下方，是深不见底的、旋转着巨大漩涡的黑色海水。
身后，是山崩海啸般的巨响。
我感觉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从下方传来，那是“圣船”沉没时带起的巨大涡流。同时，一股灼热的能量冲击波，从我身后炸开。
“圣船”，彻底爆炸了。
冰冷的海水吞没了我们。
巨大的力量将我和武胜向下拉扯，要将我们拖进那座正在被海水与火焰淹没的坟墓。爆炸的冲击波紧随而至，在水下形成了一道致命的压力墙。
我将武胜的身体紧紧护在身前，用自己的后背去硬抗那股力量。
噗——
一口血再也无法抑制，直接喷了出来。我的意识，因为剧痛和脱力，出现了一瞬间的黑屏。
就在我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一只手，穿透水幕，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那只手冰冷、潮湿，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被人用力地向上拖拽。
“哗啦”一声，我的头冲出了水面。
刺眼的阳光扎进我的眼睛。
那艘小小的渔船就在我身边，阿King半个身子探出船外，正死死地拉着我。叶知秋则在另一边，用一根带着钩子的长杆，勾住了武胜的衣服。
“拉！”
两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将我和武胜两个人，从死亡的边缘拖回到了船上。
我重重地摔在甲板上，第一时间将武胜平放好。我用发颤的手指探向他的颈动脉，那里的搏动虽然微弱，但比之前稳定了许多。他胸口的起伏也变得规律起来。
确认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万分之一。
体内翻江倒海的伤势，与力量耗尽后的虚脱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我的所有感官。
我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用手撑着甲板，大口地喘息着。
“开船！走！”叶知秋嘶喊着，冲回驾驶舱，将渔船的马力开到最大。
渔船发出一声咆哮，船头调转，疯狂地逃离那片爆炸的中心区域。
我撑起身体，回头望去。
那艘如同噩梦般盘踞在海面上的“圣船”，此刻已不复存在。
原地，只有一个巨大无比的、缓缓旋转的旋涡，正在将所有残骸与碎片吞入海底。
而笼罩了这片海域不知多久的、那片名为“卡邦”的灰雾，也随着“圣船”的沉没而缓缓消散。
一缕阳光，终于刺破了厚重的云层，像一把金色的利剑，劈开了深海的灰暗，在波涛起伏的海面上，洒下了一片破碎的、温暖的光斑。
一切，都结束了。
渔船在安全距离外停下。
阿King瘫坐在我旁边，脸色苍白，不住地干呕。叶知秋也靠在驾驶舱的门框上，肩膀微微起伏。
我跪在甲板上，看着那片恢复了蔚蓝色的海面，看着那缕来之不易的阳光。
片刻后，我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还在滴着水的、完好的右手。
我慢慢地，慢慢地，将它攥紧。
那股能让我感受到他人痛苦的、属于武胜的火焰，确实已经熄灭了。我的世界，重新恢复了它应有的、冰冷而高效的秩序。
可有些东西，好像又不一样了。
我的意识沉入体内，在检查伤势的同时，却意外地“触碰”到了一样东西。
不是力量，不是知识。
是那股被万千灵魂“馈赠”的暖流。它没有消失，而是像一粒种子，安静地沉寂在我的意识深处，与方九霄冰冷的数据库格格不入。
更让我感到陌生的，是在刚才，背着武胜冲出火海的那一刻，我大脑里，关于“最优解”的计算，确实被武胜那一下无意识的撞击打断了。
那个选择，是一个……未经计算的冲动。
一个我无法理解，也无法复盘的……错误。
我的指尖，传来一阵陌生的、不属于我自己的灼热感。仿佛武胜那团蛮不讲理的生命之火，在我体内留下了一星无法熄灭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