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檐在额前投下阴影，沈前锋走在人群里，步伐不疾不徐，与周围那些为生计奔忙，或是被方才远处隐约骚动引得张望的市民并无二致。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脏还在因为方才极致的专注和短暂的爆发而沉稳有力地加速搏动。
阳光有些晃眼，空气里弥漫着这座饱经蹂躏的城市特有的、混合着灰尘、劣质煤烟和一丝若有若无腐败气味的复杂味道。他拉紧了些身上这件半旧不新的棉布长衫，感受着布料摩擦带来的真实触感，将意识沉入那片唯有他能感知的空间。
十立方米，多出来的零点五立方像是某种确凿的印记，清晰地标注着刚刚完成的任务。气动弩的零件安静地堆在角落，与之前放入的杂物隔开，冰冷而规整。除此之外，空间里依旧显得空旷。这点增量，对于他脑海中那些可能改变战局的“大物件”而言，依旧是杯水车薪。系统依旧沉默，没有立刻发布新任务，这短暂的间歇，反而让他有种暴风雨前片刻宁静的错觉。
他没有直接回临时的落脚点，那个用金条租来的、位于鱼龙混杂巷弄里的小院。而是绕了几个圈子，穿过两个喧闹的菜市，在一个卖针头线脑的杂货摊前驻足，假装挑选着粗劣的线团，眼角余光已将身后扫视数遍。确认没有“尾巴”，他才折向城西，那里毗邻着大片破败的棚户区和一些早已废弃的旧厂房，是老周和他这类人活动的主要区域。
约定的地点不是土地庙，那地方只用一次。这次是一间早已歇业、门板歪斜的棺材铺后院。从一条堆满烂木料和垃圾的窄巷尽头翻过一堵矮墙，落地时脚下踩碎了半块瓦片，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院里杂草丛生，几乎能没过脚踝。唯一一间还算完整的偏房敞着门，老周就蹲在门槛外的石阶上，背对着门口，佝偻着身子，手里拿着他那杆眼熟的铜烟袋锅，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吸着。烟雾缭绕，让他花白的头发和身上那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短褂更添了几分暮气，像个午后在此打盹的老匠人，与周围破败的环境融为一体。
沈前锋走近，脚步声惊动了对方。老周没回头，只是把烟袋锅在石阶上轻轻磕了磕，抖掉里面燃尽的烟灰，动作慢吞吞的。
“来了。”他声音沙哑，带着常年吸烟人特有的浑浊感。
“嗯。”沈前锋应了一声，走到他身侧，也学着样子，靠坐在旁边一根倒伏的廊柱上。木柱腐朽的气息钻进鼻腔。
院子里一时只剩下风吹过荒草的细微沙沙声，以及远处棚户区隐约传来的、听不真切的孩童哭闹。
过了足足两三分钟，老周才慢悠悠地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摊开来，里面是些切得粗细不一的劣质烟丝。他又拿出两张裁剪粗糙的烟纸，捻起一撮烟丝，均匀地撒上，枯瘦的手指异常稳定地卷了起来，动作熟练得仿佛重复了千万遍。
他卷好一支，递向沈前锋。
沈前锋愣了一下。他穿越前不抽烟，这副身体的原主似乎也没有这个习惯。但他看着老周那双浑浊却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略一迟疑，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老周没说什么，又给自己卷了一支。划燃火柴，先给沈前锋点上，再点着自己的。橘黄色的火苗跳跃了一下，映亮了他布满皱纹的眼角。
沈前锋吸了一口。辛辣、呛人的烟雾猛地灌入喉咙，引发一阵抑制不住的咳嗽，眼泪差点都呛出来。这烟的劲道之大，远超他的想象，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味道。
老周看着他狼狈的样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深深吸了一口自己那支，烟雾从鼻孔缓缓溢出，将他整张脸笼罩得有些模糊。
“咳咳……这烟……”沈前锋好不容易顺过气，感觉喉咙火辣辣的。
“本地土烟，劲儿冲，便宜。”老周的声音透过烟雾传来，平淡无波，“抽惯了，别的没味儿。”
沈前锋没再尝试第二口，只是用手指夹着那支烟，任其在指间静静燃烧，一缕青烟袅袅上升，在沉闷的空气里画出扭曲的轨迹。
“那边街口，动静不小。”老周忽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
沈前锋知道他说的是“毒蛇”毙命的地方。“嗯，听到了点动静。”他回答得同样含糊。
“干净吗？”老周又问，目光落在沈前锋脸上，像是要从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里读出答案。
“钟楼的齿轮声很响。”沈前锋避开了直接回答，给出了一个看似无关的细节。
老周浑浊的眼珠盯着他看了几秒，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最终，他眼里的那点精光收敛下去，重新变得如同不起波澜的死水。他点了点头，又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
“身手不错。”这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平淡得像是在评价今天天气尚可。
沈前锋没接话，等着下文。他知道，认可之后，往往伴随着新的要求。
果然，老周沉默了片刻，用烟袋锅指了指沈前锋手里那支快燃尽的烟：“光会杀人，就像这烟，劲儿再大，也就是一股烟，散了就没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院子里丛生的杂草，看向远处被棚户区低矮屋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咱们这儿，缺的不是敢拼命的狠角色。缺的是能让更多人活下去，让敌人多难受几下的东西。”
他把最后一点烟吸完，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灭，动作细致而用力，仿佛碾死一只虫子。
“下次，”他重新看向沈前锋，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去‘拿’点东西回来。”
“拿东西？”沈前锋微微皱眉。这比杀人更难，也更具风险。杀人只需毁灭，拿东西却需要侵入、搜寻、带走，每一个环节都可能留下痕迹。
“三友商社。”老周报出一个名字，“表面做茶叶生意，福建来的。底子不干净，是鬼子一个情报中转的窝点。”
沈前锋心中一动，这和他之前通过零散信息猜测的某些地点对上了。
“他们保险柜里，有一份名单。”老周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上面是我们一些被他们摸到边，或者已经被渗透拉拢的人员名字。必须拿到它，抢在他们动手清理之前。”
名单。沈前锋立刻意识到了这东西的重要性。这不仅仅是几个名字，而是关系到许多潜伏者的生死，甚至可能牵涉到更高层面的布局。
“保险柜在哪儿？什么型号？守卫情况？”他问得直接。
“不知道。”老周的回答也很干脆，“只知道有这么份名单，大概率在商社经理渡边平次的办公室内。具体位置，型号，守卫换班时间，这些，都得你自己去摸。”
他看着沈前锋，眼神里没有任何鼓励或担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你是生面孔，又有‘南洋商人’这层皮。接近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方便。怎么拿，用什么法子拿，那是你的事。我只要结果。”
任务目标明确，过程充满未知和危险。没有支援，没有详细情报，全靠他自己随机应变。
沈前锋低头，看着指间那支劣质烟终于燃到尽头，灼热的触感传来，他松开手，烟蒂落在潮湿的泥地上，瞬间熄灭，只留下一小截焦黑的残骸。
空气里，那股辛辣苦涩的烟草味，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