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咄吉回到王庭,怀揣着与江临渊达成的隐秘共识。
他没有立刻禀报父汗。
——在拔拓虎视眈眈、文官摇摆不定的此刻,空谈只会成为靶子。
他需要一场迅捷的胜利。
一场不在马背上,却在物资流转中赢得的小胜。
动用太子特权与军中暗线,他绕开王庭渠道,秘密联系上了一支即将南归的琅琊王氏商队。
领头的是胡管事,四十岁模样,眼神锐利如鹰。
帐篷里,太子让人抬上几只箱子。
箱开——
雪白无瑕的完整雪狐皮;
玉盒封存的百年雪莲;
一对神骏纯正的幼年海东青!
胡管事呼吸一窒。
这些都是大周顶级权贵才有资格享用的稀世之物!
“换你们商队所有的粮食、细盐、治冻伤风寒的药材。”太子声音低沉干脆,“立刻交割。”
胡管事眼睛盯着那对海东青,喉结滚动。
——若能献给某位皇子或国公,回报将远超这趟所有货物!
“换!立刻就能交割!”他躬身堆笑,“只盼殿下日后还有这等好物,定要优先考虑王家商队!”
交易在高度保密下完成。
太子拿到了急需物资。
王家商队带着硬通货与对未来贸易的期待,心满意足南归。
当太子将新换来的细盐与茶叶分发给追随他的将领时——
那位刀疤万夫长抓起一把盐,手都在抖:“殿下!这盐比王庭库房最好的还纯!兄弟们吃了有劲!”
老将捧起砖茶深嗅,神情陶醉:“好茶!冬天就好过多了!”
太子站在帐篷阴影里,望着冰雪营盘,心中涌起复杂情绪。
原来稳固权力、凝聚人心,并非只有冲锋陷阵一条路。
满足最基础迫切的需求,带来的忠诚有时比任何封赏都更牢固。
——江临渊说得对。
他对那个智近乎妖的年轻人,忌惮、钦佩与依赖,又深了一层。
同时,他记着江临渊那个看似无关的请求。
“寻找丹青妙手的画师……”
太子对心腹侍卫长沉声吩咐:“加派人手,不惜代价,尽快寻访技艺最佳的大周画师,秘密送上圣山!”
就在拔拓还在费力拉拢中小部落首领、画着虚无缥缈的大饼时——
太子已凭这次干净利落的交易,获得了立竿见影的物资支持。
他展现出精明政治嗅觉。
并未将所有资源用于培植势力,而是挑选一部分最好的盐、粮、砖茶,亲自送往金帐进献父汗。
“可靠的民间渠道换取,补充王庭用度,未耗库藏分毫。”他平静陈述。
阿史那·咄苾看着眼前物资——
雪白的盐,饱满的粮,香气的砖茶。
他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宽慰与激赏。
太子的转变,他看到了。
懂得运用更灵活手段解决问题,行事周密,顾全大局。
这,正是他期望在继承人身上看到的品质。
他重重拍了拍太子肩膀。
无声的肯定,让太子心中巨石稳稳落地。
王庭内部的风向,开始发生微妙而坚定的转变。
太子威望,因解决实际困难并懂得分享,在军队与务实派贵族心中悄然提升。
十余日后,圣山之巅。
在白景行不惜耗费真元与药材的精心调理下,江临渊身体终于出现转机。
剧痛减轻许多,已能在外力搀扶下勉强离开床榻,在石殿内缓慢踱步。
也恰在此时——
太子派来的人,将一位来自大周江南、以工笔细腻、擅捕神韵闻名的老画师,送上了圣山。
画师姓吴,年过花甲,须发皆白,眼神清澈专注。
江临渊得知画师抵达,未因初愈而有丝毫怠慢。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漠北局势变幻莫测,这安稳养伤期随时可能被打破。
而内心深处那份跨越千山万水的牵挂,促使他必须抓住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石殿狭窗前。
窗外是连绵雪山,在冬日稀薄阳光下泛着冷冽金属光泽。
殿内,粗糙石壁、跳跃炭火、厚重狼皮,构成蛮荒孤寂的背景。
“吴先生,远来辛苦。”江临渊微微欠身,声音虚弱却郑重,“便以此窗为框,以此风雪为幕,以此残躯为画中一隅。烦请先生,为我留此刹那光阴。”
吴画师打量这独特场景——
狭窗光影在江临渊苍白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与背后冰冷雪山、温暖炭火形成奇异对比。
他眼中掠过为艺术动容的亮光,沉稳拱手。
打开画匣,取出笔、墨、矿物颜料,屏息凝神研墨。
提及画资时,吴画师恭敬回道:“公子不必挂心。太子殿下早已付足润笔,再三叮嘱小人倾尽所能,不负所托。”
江临渊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不再多言。
作画从清晨持续到日影西斜。
吴画师笔触细腻入微——
精准勾勒雪山冷峻棱线、石壁粗粝质感、炭火跃动光影。
更以传神之笔,捕捉到江临渊静坐窗侧时,那份与周遭既浑然一体又格格不入的独特气质。
画中年轻人面容清癯,带着重伤未愈的脆弱疲惫。
可那双深邃眼眸深处,却蕴藏着不屈坚韧、洞悉世事的澹然,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遥远思念。
他仿佛不是被动困于此地的伤者,而是一位主动选择在此与天地命运对峙的孤独行者。
画作完成,墨彩渐干。
江临渊凝神细观。
画卷上,雪山苍茫,石殿寂寥,炭火温暖。
居于画面一角的自己,神态逼真,意境深远。
他眼中流露出复杂情绪——
有对此地此身的审视接纳,有对命运无常的澹然,更有深埋心底、无法言说的浓烈沉静眷恋。
接过狼毫笔,蘸取朱砂墨。
在画卷留白处,他沉吟片刻,手腕悬空,缓缓题下一首诗。
诗句清雅含蓄,意境苍凉高远。
字迹因气力不济略显虚浮颤抖,却依旧能看出深厚功底与独特风骨。
诗中未直言思念,只描绘雪山孤客、寒窗独坐、遥望南云。
可字里行间弥漫的孤高寂寥与深藏羁旅之思,却如暗香浮动,沁入纸背。
诗成,笔搁。
石殿寂静,唯有炭火噼啪。
江临渊小心翼翼从贴身内衫口袋,取出那枚月白色绣兰草香囊。
香囊依旧散发着清冽澹远兰花香气,与朱砂墨香、苦涩药味混合,形成独特难忘气息。
他没有再多端详,也未附任何书信解释。
如同完成一个重要私密仪式,神色郑重地将画卷细细卷起,用素白绸缎包好。
与那枚带着体温微弱气息的香囊,一同放入内衬防潮油纸的细长竹筒中,密封严实。
恰逢又一支准备南返的王家商队途经圣山附近。
江临渊委托可靠之人,将这竹筒交给商队负责人。
只低声嘱咐一句:
“务必在除夕之前,送至大周京城,镇国公府,沈清辞小姐亲启。有劳。”
没有多余字句。
这幅凝结圣山风雪、石殿孤光与他此刻全部心境的丹青,以及那枚承载无言承诺与清雅暗香的香囊——
便是他跨越千山万水、无数险阻,在旧年将尽新年即至的特殊时刻,所能寄出的全部心声。
商队带着这份特殊“年礼”,消失在南下茫茫雪原。
江临渊独立石殿门口,任由凛冽寒风吹拂单薄衣衫与墨色发丝。
望着南方那轮在厚重云层中若隐若现的昏黄落日,久久伫立。
远方帝都,此刻应是灯火渐起,年意融融,充满团聚喧嚣与温暖期盼。
只是不知——
这份来自万里之外雪域孤峰的沉默“礼物”,能否冲破重重关山,如期抵达她手中?
又能否……在她展开画卷、触及香囊的瞬间,读懂这其中蕴含的、超越生死与距离的千言万语。
殿内,炭火不知疲倦燃烧。
映照着空寂床榻。
空气中仿佛依旧萦绕不散——
墨香、药香与那缕澹澹兰香交织融合的、复杂悠长余韵。